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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吕德安说自己是怀旧的性格。他的视线往往是“向后”的,在那里,“父亲”和“故乡”像两棵遥远的树永恒似地站立着。两个形象随时间推移而从具体到抽象,从熟悉到模糊,逐渐成为一种象征,指向诗人对心灵安顿和精神归属的希求。
在吕德安四十年诗选《傍晚降雨》出版后,我们专访他谈了故乡、父亲以及生活与诗歌之间关系。
写乡愁
一首尖锐的情歌
新京报:你在诗中多次写到它。那是一个怎样的小镇?对你有哪些影响?
吕德安:我写诗是受了一些诗歌的诱惑。早期我受到洛尔迦、叶赛宁的诗歌影响,他们一度启发了我的故乡情结。马尾是我出生和度过少年时代的地方,我在写诗之后才发现其重要性,或者说,我写诗之后才重新认识了自己的故乡。而今看来,它可能是(也是可以)我在不同时期让诗歌创作重新起步的地方。
新京报:从这本诗集中可知,你很早就有了故乡意识,对故乡的书写贯穿了你的整个写作生涯。后来你去了美国,回来又在山上盖房子。一系列的人生际遇之后,现在,你怎么定义故乡?故乡对你来说,是不是已经不再单纯是马尾小镇,而有了更丰富的含义?
吕德安: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在写作的推进中,一些主题会不断重现,一些经验会继续深化,这跟某些基本的价值取向很有关联。至少跟个人的性格连续性有关吧。我也知道,哪怕是我在国外的写作,至少有一半的诗歌仍然会涉及“故乡”,或者故乡作为一个背景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创作。我1992年刚去美国,落脚到一个叫曼凯托的地方,那是在明尼苏达的一个小镇,我心里自然就会将它跟自己的故乡作比较,后来我写了一首叫《曼凯托》的长诗,有点移花接木似的,把对当地的感受和对故乡的情结、甚至是具体的事情融合在一起。
而事实上,这首诗的初衷,是想尝试写写纽约,写混乱而嘈杂的都市画面,不过写着写着还是回到了“故乡”,以致最后整首诗像是充满了田园意境的哀歌。或者旁人会以为这是写作策略或出于某种理性的认知,但我知道它更多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情感吧。或者这么说吧,如果说当时尽管我已深切感受到具体的故乡早已异化,变得抽象而模糊,那么出于同样本能的情感,现在我想借用一个外国摄影师说的话,这个人说,乡愁是一首尖锐的情歌——我想我找不出比这句更贴切的话来定义故乡了。
写父亲
脱离概念式的表达
新京报:你书写的“故乡”经常和“父亲”联系在一起,你也写过《父亲和我》《寄给父亲》等诗。父亲对你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吕德安:回溯起来,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首先,我父亲的形象,在我的童年留下了非常良性的印象。他是个文化人,在那个小镇上他是为数不多戴眼镜的,所以小时候我一直以为自己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但实际上,除了《红楼梦》《水浒传》这些经典老书,家里并没几本书。跟邻居相比,我总觉得自己家是有文化的,这也怂恿了我想成为所谓文化人。我父亲在镇上的口碑很好,大家都亲切地叫他老吕。作为一个淘气的小孩,我常常在镇上恶作剧,人家说这是老吕的儿子,就会原谅我。而且我小时候印象里,小镇上普通人都是通常被直呼其名的,或者总会有个什么外号,而老吕,老陈,老张什么的,通常是有地位的人,是“先生”那样的尊称,而这些,多少会让我为我父亲感到骄傲。
但当我在诗歌里触及父亲这个形象的时候,我会尽量脱离概念式的表达,它是一个有触感的词,一个具体的形象。像《父亲和我》这首诗,是特别偶然写出来的。记得当时罗中立有一幅画非常轰动,就叫《父亲》。这幅《父亲》对笔触的处理、对眼睛的刻画在那个时代背景下,是一次的情感觉醒。我当时突然觉得我也要写一首父亲。而那时候“第三代诗人”之间的写作,对口语、对落地经验的处理,无形中都在影响着这首诗的写作。我必须承认这一点。那时候我的诗风还是比较抒情、比较歌唱式的,当我写“父亲”形象时,就想非常朴素地表达,朴素地描绘。
当然,“父亲”这一形象在我的很多诗里都出现过,甚至后来到了国外的写作,“父亲”仍然时不时会跳出来。当我在国外,我常常能强烈地感觉到异乡人的生存形态,从更大的方面看,好像我们天生就要背井离乡似的。因而自我意识上也受制于一个巨大的悖论,即你必须接受流亡或自我放逐似的。所以那段时间,好几首诗里的“父亲”——这个词,这个形象也似乎变成了更大的关照,具有某种宗教意味似的,他仿佛可以是一个异乡人的神。
新京报:你提到异乡人的感受,好像我们天生就要背井离乡似的。背井离乡在现代社会是具有普遍性的。你怎么看当下中国社会普遍失去故乡这一现状?
吕德安:我对此有些悲观。这似乎是不可逆的。在社会的演变、推进中,人只能跟着走。特别从纽约回中国以后,我会感觉所有人都是“移民”。不过我在美国待的时间越长、经验越多以后,也相信人其实可以在很多地方安居乐业,随遇而安是人的某种本性。我回国以后,由于种种原因,上山盖了房子,就写出了一首长诗,叫《适得其所》。这首长诗的初稿几乎是伴随着我盖房子的过程而完成的。这首诗的题材就直指人如何安顿自己的问题。
写诗
诗永远向着语言敞开
新京报:你的“创作履历表”显示,你是在下乡当知青时看到《普希金诗选》受到震撼而开始写诗的。普希金诗歌中的什么东西让你感受到诗歌的魅力?
吕德安:在我读到普希金之前,更多地是读一些“文革”期间的作品,“文革”式的口气,那种大抒情。普希金的诗让我觉得,诗可以实现私下的交流。比如说,那本书里就有普希金写给某某人的诗。可能是由于翻译的缘故,诗选中诗歌的叙述方式也有大量口语式的表达,这在当时对我是非常有刺激性的,甚至诗里直接表达情爱的句子,表达友情的句子,都是非常个人化的声音。读这些诗,就像突然听到了真实的声音,彻底颠覆了我当时对诗歌遣词造句的习惯性想象。所以普希金对我触动很大,甚至有一种启发性。
新京报: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写诗时的状态吗?应该和平时的状态很不一样吧。
吕德安: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是不是真的在写诗,就算是吧。尽管只是模仿着普希金的写作方式,比如致某某同学,跟写信似的,但已然觉得自己很了不得了。虽然这些诗不值一提,但有了一个开始。
那时候,我上山下乡,诗写得很少,后来我考入在厦门的美校,突然在一个地方杂志上读到舒婷的诗我才意识到,像普希金这种诗中国已经有人在写了。但那种句式的清新、浪漫、个人化的汉语诗,在当时无疑是具有代表性的。那是一个不小的触动,我第一次意识到,写作好像可以跟社会发生点关系,而意识到语境问题,则是后来的事了。
新京报:在这本书里,你提到诗中的音乐意识,怎么理解你说的这种音乐意识?
吕德安:自从我们开始自由诗的探索,这个问题自然就会冒出来。新诗中的节奏、韵律不是现成的,不像传统格律诗,对这些是有规定的。那如何建立自己的节奏和韵律,确实是半是本能半是经验的建构。很早以前,诗人之间交流的时候都谈到诗的结构、韵律,不管是一首长诗或短诗,我认为句子、声调,还是有具体的分行、节奏的问题,都是一首诗音乐意识的具体体现,有时我们从口语中得到一些启示,也可以在具体的诗行中得到确定。也是基于节奏方面的联想,我记得我曾说过,如何分行好像是一首诗的秘密似的,其中除了对“诗眼”处理的手法,更多是关系到整首诗的音乐结构吧。
新京报:你曾说,“在自己的生活方式里说话正是我的目的”。是不是也可以说,在自己的生活方式里写诗是你的目的?你认为,生活和诗歌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吕德安:我记得原话是这样的:“我用我的诗歌说话”。或者我也说过那样的话。我想意思是一样的。这些年来我越来越觉得写诗就像在生活中重新学会说话。我写诗是希望通过诗歌让人联想到某种基本的知性的生活。当然诗不止于此。语言难以界定诗,但诗永远向着语言敞开,让人觉得你有什么样的生活就会有什么样言说。现在的诗歌好像没有什么标准,更谈不上有一个唯一标准,所以看来诗是我们以为在做的一件事,而在此意义上我可以说诗是经验,是发生,让生活有了诗意。不同的生活会有不同的诗意感受。不管写什么样的诗,当我们用写作触及现实时,那仅仅是你个人的现实,那些诗意的部分也是你个人的。现实的诗意和文字上的诗意,如果我能同时感觉到这两者,我想一首诗就开始了。
采写/新京报记者 张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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