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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域哨兵

2021年04月06日 星期二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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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送巡逻官兵的车辆前往巡逻区域。
2021年3月,哨所内的官兵整理装备准备巡逻。
巡逻官兵艰难地通过积雪路段。
抵达休息点后,巡逻官兵生火取暖,吃上热腾腾的食物补充体力。

  少有地方比这里的雪季更加漫长。驻扎在此的战士,早就习惯了一年至少6个月的封山期。当灌木从山腰钻出来的时候,他们就得裹紧裤脚扛起钢枪,走上几个日夜,直到一个立着44号界碑的地方。

  这里是边境,西藏最东的边防哨所。

  先辈们曾因绘制边界线被埋在雪山上,也有战士在巡逻时落水失踪。从1963年至今,这座因条件艰苦补给困难被称作“雪域孤哨”的日东哨所,担负着中缅边境西藏段防区防务,经历了数百名战士轮防。

  如今,在这个海拔3485米的地方,柏油路取代了骡马,电话也比书信更快到达。哨所每年都会迎来年轻的战士,在踏上边境前,他们就得学会那句流传至今的口号,“宁可雪域埋忠骨,绝不丢失一寸土”。

  “雪域孤哨”

  抵达这里需要些耐心。5年前,甘宜鑫和战友们颠簸了11个小时,汽车在秃山和悬崖上拱出无数条脉络,才走到这个海拔2800米的边境县城。

  大山里的人们总喜欢聚集在靠近水的地方,早在六百多年前,这里就被人们挑中。察隅很小,三面环山,如今的城区也只有一公里、两条街。雪水不间断地从更高的地方流下来,无人照看的野桃花会在水急起来的时候,偷偷开上一季。

  如果海拔再升起700米,大雪就成为常客。县城往东走一百多公里山路,就能找到叫“日东”的村落。50多间民房的最东边,矗立着西藏边境线最东的边防哨所。

  去年8月,甘宜鑫被所在边防连队派往日东哨所,担任第35任哨长。他对这里不算熟悉,只知道很长一段时间里,日东哨所因“条件艰苦”而闻名,大雪只会在夏季停止光顾。

  “日东”在藏语中意为“群山环绕中的高地”。未建哨所之前,只有一排士兵在此驻守。1951年,一支部队挺进察隅县,在每年雪山开山之际,派出小分队驻防日东。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后,日东边防连正式设立。从此这里担负起中缅边境西藏段的防务,定期在通外山口进行武装巡逻。

  边防任务从一开始就与壮烈相伴。5年间,两批战士先后驻守在海拔4570米的南泥拉山。4个月后,两名战士在撤离途中遭遇大雪封山,在挖雪开路时被掩埋牺牲。

  这次驻守,为后期进山测绘地图提供了不少信息,两年后,8人小队再次挺进南泥拉山,最终绘制出边界线的走向图。1961年,44号界碑按原计划竖立在雪山上。

  直到1963年,日东哨所才拥有自己的营房驻地。这年4月,一位营房助理带着一名工人用骡马运来铁皮、铁钉、油漆,战士们就近伐木、砌石,终于在1964年春节造出一间石头营房。

  战士们只在斑驳的影像里看到过那面不规整的营墙,如今的哨所有规整的宿舍还有个宽敞的院子。没有变化的是,这里的冬日仍然漫长,有时只需一夜,积雪就能把营房埋住,“门都打不开,只能一点点往外扫出片空地。”

  在海拔高的地方,紫外线难以抵挡,火苗都比山下燃得慢些。战士们至少要在山上待满一年,或早或晚都会出现某些具体的变化,皮肤晒得黑红,嘴上挂着干皮,甚至有人头发也变得稀疏。

  “最难走的路”

  对新兵而言,边境只是地图中的一条曲折线,界碑是很难找到的某个点。

  到达日东的第一个月,甘宜鑫就赶上“武装大巡逻”。负重35斤,全程260公里,耗时4天4夜。路修通后,战士们可以先乘车赶到边境一个叫果哈林的地方。这里是一处边贸市场,保持着以货换货的传统。天亮的时候,两边的中缅居民会把山货带到这里,他们不会注意到,一支巡逻小队正在向不远处的山口挺进。

  大山不接受外力,只能一脚一脚地蹬。甘宜鑫觉得,这是一条“最难走的路”。他的巡逻经验不多,第一次参加边防巡逻时,“崩溃到一步也不想迈”。他看到身边的战友抽筋倒地,然后扯下绑带把小腿肌肉勒死,又走了两个小时。

  但这次他需要冲在前面。队伍中,最小的战士只有19岁,一个“话痨”的四川小伙,一次次趴下又一次次吹着牛皮往上爬。打小生活在高原上的藏族战士豆吉加也没能轻松征服这里,山路还是给他的右腿刻下了5处伤疤。

  8月已是夏季,但巡逻线的山口还积着6米深的雪。走过900多公里巡逻路的老兵李翌说,想要通过这样的山口,需要些智慧。“雪冻得很硬,前面的人在上面敲一个窝,铲出脚印,后面的人就踩进雪窝窝往上爬。”但这样的方法也不保险,还是常有人滑下雪坡,摔伤手脚。

  巡逻的战士不敢传递恐慌的情绪。但李翌听说过,曾有战士在过独木桥时摔下悬崖,再也没有找到。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雪山带来的危险还有饥饿。未通公路时,这段巡逻路要走6、7天,战士的干粮吃完后,就得在雪山上找吃的。

  当地的居民上山采食蘑菇的习惯传到了军营里,1992年8月,巡逻队的安排长和4名战士上山巡逻时,饥寒交迫中误食了毒蘑菇。下山抢救时,村里的藏族老阿妈旺秋卓玛用土方法给他们救治。安排长把最佳抢救机会让给了战士,轮到自己时,已经回天乏术。安排长去世后,他的墓碑被立在了日东哨所边,每到清明,战士们都来为他扫墓,倒上一杯青稞酒。

  李翌记得,自己走到抽筋的时候,手脚已经冻得没有知觉,周围望过去除了雪还是雪,有时看起来很近的路,一走就是好几个小时。“但不能停下,会拖累战友。”一天的巡逻结束后,战士们会在山上就地休整,把湿透的衣服架在火堆旁,然后挤挤脚上的水泡。像李翌这样的边防老兵,关节早已经不住风雪,半月板磨损带来的刺痛要在下一次出发前才能消退。

  路似乎没有尽头,翻过雪山,还有冰湖、乱石,雨林里的毒蛇、蚂蟥让人束手无策。每爬一段,就总有新兵喘着大气发问,“还有多久到?”

  “走一半了”、“就快到了”,老兵们习惯地抛出谎言。

  界碑

  巡逻的终点,在南泥拉山口一个立着“44号界碑”的地方。

  甘宜鑫第一次走到这里时,忍不住盯着那个灰色水泥桩。他和战友们要在这里完成一个传承多年的仪式。战士从背囊里取出油漆,每个人都要上去刷几下。然后大家拽一拽湿透的军服扣好衣领,把国旗展开。

  军人誓词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响亮。甘宜鑫说,这段烂熟于心的誓词只有在入伍、授衔和特殊活动时才会念出来,来到这里的人,能多一次机会。

  界碑后面,同样是一片白茫茫的土地,但属于另一个国度。“战士们都会站在那里望一望,那一刻觉得特别踏实。”

  巡逻的任务远不止于此。事实上,除了已经确立的界碑,察隅的边境线还存在一些“争议地带”。甘宜鑫说,雪地苍茫的边境,偶尔会出现一些“好事者”,踏错一步的代价,需要边防战士在雪峰上伏地侦察来偿还,“有时候一伏就是3天。”

  藏族战士豆吉加的第一次巡逻,走到了麦克马洪线(1935年英国伪造的英属印度与中国的边界)上。路上,他看见许多写有“INDIA”字样的石头。“看到了我们就把这些石头扔出去,扔得越远越好。”他们把消除邻国跨越边界活动痕迹的行为称为“捡迹”。

  豆吉加在这次巡逻中第一次学会了“中国”的英文写法。“我们会带上喷漆,找到石头写上‘中国’或者‘China’,我还会写藏文,就写三遍。”他觉得,这也是宣誓主权的一种方式。

  边防战士对巡逻有着莫名的“神圣感”。因为哨所需要驻防,每次巡逻都只能去一部分战士。这常常让哨长甘宜鑫为难,每次出发前几天,战士们都会一个个跑来“通融”,不苟言笑的班长李翌、机灵爱耍的四川新兵、经验丰富的藏族小伙豆吉加……

  没被选中的战士也不闲着,他们会列队送别出发的战友,然后算好他们归来的日子,在太阳落山前煮一锅麻辣的火锅,等他们一起痛快吃一顿。

  从骡马到公路

  日东的老兵心中都记挂着两条路,一条是漫山积雪的边境线,一条是通往县城的公路。

  2014年周永川从察隅被派往日东哨所时,走的还是土路,“车轱辘挨着悬崖跑”。由于长期大雪封山,很多物资还靠骡马来运。“哨所的物资都是一次送上来半年的,每年10月吃到来年4月才有新的补给。”没有菜,就吃罐头。最久的一次,周永川连续吃了半年的土豆。

  在更早之前,信件也曾被寄托在骡马身上。日东村的老阿妈旺秋卓玛曾担任进藏通信员,哨所传递消息都靠她和骡马队长,把信藏进靴子或口袋,一送就是几十年。

  周永川曾在日东哨所驻防两年,准备退伍回家时,老阿妈旺秋卓玛握着他的手问,“你下一次什么时候回来?”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索性向部队申请“再干几年”。

  周永川经历过哨所的“艰苦”期,做这个决定,需要花些心思才能安抚好忧心的家人。“每次通电话都得告诉他们,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移动信号在2013年才接入这里,至今用手机拨打电话还要等待4秒钟后,才能听到“嘟”的声音。

  在接入信号前,等待的时间更加漫长。周永川记得,有一次一名连长来哨所驻队时遇到大雪封山,恰逢家中有事,家人怎么也联系不上他,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消息,最终靠连队的一封电报,才给家人报了平安。

  如今,一切都便利起来。2015年,靠着水力发电机,日东哨所正式通电;2019年,政府对日东通往县城的路进行了修缮,下山只需3个小时;食堂不缺热气腾腾的饭菜,打电话不用再跑到山坡上找信号。

  但战士们的巡防任务却没有减轻。2017年,周永川在一次巡逻时登上南泥拉山口,他像往常一样拿着望远镜往外望,平日一片荒凉的丛林里突然多了一座小木屋,“这意味着边境有缅甸人员活跃,当时我就意识到,这里的巡防任务更重了。”

  一次调整证明了他的猜想。翌年,日东哨所年巡逻次数增加了3倍。

  日东“村民”

  很难让军人去表述一些具体的情感。

  每次走到界碑的时候,甘宜鑫都想把自己的辛苦和自豪告诉家人,却不知道怎么形容,“该说些什么呢?只能说祖国的边境线也有我的一份努力。”

  甘宜鑫有个8个月大的女儿,父女俩至今只有一面之缘,视频画面里的小宝宝跟他总是不够熟络。他不知道自己还会在边境坚守多久,只是盘算着,“等女儿长大后要带她来这里,看看爸爸曾经走过的路,或许就能理解我了。”

  很长一段时期,因为通讯不便,李翌都把巡逻时的挂念写在家书里。考虑到涉密问题,他们甚至不能向家人讲述自己的巡逻。只能在信里一遍遍念叨:“爸,你有肝硬化别老喝酒。”“妈,冬天洗衣服冷,买个洗衣机吧。”“弟,照顾好家里,好好读书。”

  没有巡逻任务的日子,甘宜鑫觉得自己更像日东的村民。生活条件好起来后,他觉得“雪域孤哨”已经不再孤寂。在驻防的半年时间里,他空暇时就会在村里走一走,现在已经能认出大半村民的脸。

  居住着两百多名藏民的日东村,因为交通闭塞,村民只有重病才会下山,平时小病就到哨所找军医。这里还沿袭着春天采食野蘑菇的习惯,但也总有村民分辨不清误食中毒。通常,军医会备好药,语言不通时就喊来豆吉加翻译。

  曾经救下4名中毒战士的老阿妈,今年生了一场病,豆吉加跟着军医到老阿妈家出诊,看护老阿妈输液。虽然病着,但临走时老阿妈起身攥住了他的手,给他递上酥油茶和糌粑。

  村外的青稞在每年的八九月份黄成一片。村民们穿着藏袍弯在地里,不用多久,准会蹿来几个撸着袖子的迷彩服小伙。甘宜鑫很喜欢这样的场景,他们把金黄的青稞捆成一排,看村民赶马驮回家去。年迈的阿妈站在门口,一声声喊他们“回家吃饭”。一场农忙后,哨所难免多出不少糌粑和酥油茶。

  去年,哨所为了解决供给建了菜棚。叶菜在这里是稀罕东西,战士们种出一茬菜就送给村民尝鲜。不久后,哨所迎来一头村民养的藏香猪。因为有过喂死一头小牦牛的惨痛教训,战士们对这只藏香猪“格外关照”。

  藏民的热情也表露得直接。有一次,哨所修理庭院被村民看到,之后几乎整村的人都来帮忙,还有人开来了铲车。人们来得快,散得也快,“在这里,互相帮忙成了一种习惯,我们从不用说谢谢。”

  3月20日,日东村又下了一夜的雪。太阳出来时,两名战士在哨所里打起雪仗,一人吃了亏,赶紧冲过去抱住对方。班长李翌站在一旁发笑,又忍不住抱怨还在落着的大雪。

  3天后,他们就要再次出发,“雪一来,路就更难走了。”

  新京报记者 王瑞文 实习生 谢婧雯

  B02-B03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陶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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