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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的命运与人的命运类似,来到世上都要漂泊,书或许要比人的寿命更长久。当然,这只是少数幸运者,还有更多的书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中世纪的手绘本穿越到当下,令人错愕难当,时空的阻隔消失了。这些珍稀的手绘本难得一见,所幸我们早已学会了生产高仿品,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孤本复制千万件,如此高效的无性繁殖,怕是古人想不到的。
《中世纪动物图鉴》可以使时间暂停,颜料的颗粒感也清晰可见,伸手触摸,却是一片平坦,颜料是模拟的。
中世纪的手绘本散落在各地的博物馆中,在恒温恒湿的状态下保存,有些纸页已经脆弱不堪,手指轻轻触碰,都能变成粉末,只能躲在玻璃柜中。沉睡在书中的古老神话,也似这般局促不安。
素人手迹,视觉奇观
贴了金箔的手稿堂皇富丽,映得锯齿獠牙也有了端庄的意味,手稿中的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头四足兽,弓着身子作紧张状,似乎是遇到了天敌,无需知道这头四足兽是什么,也可感受到这种紧张,这便是素人艺术的质朴动人之处。狮子的鬃毛凌乱,笔触轻盈,来自信笔涂抹,画师的惬意似乎就在眼前,所绘动物虽然难以辨识,却在展示它的身体特征。由此可知,绘制动物时,是倾注着情感的,几百年后还能感知到,这是手绘的魅力,足以穿越时空的阻隔,让今天的我们知道,古昔曾有一人,在描绘狮子时的欢欣。
来自中世纪的动物图鉴,古拙而有童趣,一派天真烂漫,这是图像史的宝库,总有人从中发现有趣的题目。在中世纪的故纸堆中寻找动物的痕迹,自然是一项有趣的工作。《中世纪动物图鉴》的作者米歇尔·帕斯图罗是研究中世纪动物纹样的专家,在他的搜集之下,中世纪动物一一麇集,汇聚为奇幻动物园。
在这琳琅满目的藏品之中,鲜艳的色彩更能撬动人的眼睛,手绘本的优势在于,色彩凝聚在动物的各个身体部位,还在背景中做了大片的填充,将那些孤单的动物在画面中衬托出来,那是动物的舞台,背景色就是宽大的幕布。手稿中的彩绘,在矿物颜料的加持之下,焕发着宝石般的光彩,也有些颜料提取自动物和植物。得到纯正的颜色并非易事,提取颜料如同炼金术。有一种鲜艳的红色,就是来自地中海东部,此处栎树上的一种甲虫当中含有这种红色,耗费许多虫子才能积累起一点红色,因而价格昂贵,这样的红色却有着璀璨的光泽,令人过目不忘。能用得起这种颜料,则被视为泼天的豪奢。
为了使矿物颜料溶解,并且附着在羊皮纸上,画师使用了调和剂,酸性较强的驴尿一度大受画师的欢迎,还包括粪便。想必那时的手稿本上充斥着奇异的气息,那正是来自动物身体的气息,与画面中的动物相得益彰,至少在嗅觉上,是极为真切的。
一本书制作成功,洋溢着雨后丛林的温热蓊郁,猛兽的金黄填补了山石树叶间的缝隙。那时的手稿本与大自然意气相亲,绘画的材料也要从自然界中去寻得,为了视觉上的奇观,画师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他们用动物皮毛做封面,用骨头做支架,每本书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从内到外,都充斥着动物的踪迹。工业时代还没有降临,一切充满了野性,就连书也是狂野的。今天再看这些手稿本,不知页面上的气息是否早已消散?
动物形貌,如何分辨
中世纪的动物形象,还存在许多谜团。如今,在野外照相机的帮助下,殊方异域的野生猛兽的高清照片也会落在我们手中的屏幕上,纤毫毕现,来自科学理性时代的形象,却因过分真实而显得疏离,就像一份正确答案。而那些变形的珍禽异兽,仍令人保持着永久的好奇心。手稿本的作者们,与造物主相类,在平行空间里,造出了陌异的种群,俨然《山海经》里的变形世界。乍看之下是全然陌生,而细看似乎又有些熟悉的面孔。
从《中世纪动物图鉴》认出中世纪动物,要费一些周折。该书有足够多的图像可供审视,同时提供了隐秘的方法,可从传世的手稿中将那些动物一一指认出来,掌握这些方法之后,再看中世纪动物图样,便有了与推理侦破相近的意趣。
手稿里的动物辨识起来有困难,它们出现在各自的位置,大型动物所在之处,占去整页的空间,独角兽的长角伸出边框之外,独自支撑起一片天地。这些动物通常不是来自“写生”,看到图像,几乎识别不出那是什么动物,其魅力在于陌异的体验,同样是四足兽,猴子,猫,狐狸,老鼠,这几种动物几乎难以辨认,它们看上去长得差不多,需要借助外部的符号系统来进行识别,作者称之为“特征链”——由特征组合而成的链条。
如何分辨一只猫?要看它的“特征链”。猫有时画得与其他猫科动物并无分别,甚至与松鼠、猴子相混淆,可见这画风是多不靠谱。好在还有线索可捕捉,猫的身边往往有老鼠,通过老鼠,就可以确定这是猫。然而,老鼠画得也不像老鼠,这就要看老鼠手里有没有奶酪,偷吃奶酪的就是老鼠。如此一来,辨认一只猫,就要通过“奶酪-老鼠-猫”这条特征链。还有的动物特征写在它们自己身上,有斑点的是豹,有鬃毛的是狮。还有的动物特征是靠故事来支撑,鸵鸟嘴里叼着铁钉,因为欧洲人认为鸵鸟能吃铁。鹤的爪子上抓着石头,因为那时人们认为,总要有一只鹤在夜里值班,为族群放哨,为了防止瞌睡,鹤就会抓举起一块石头,瞌睡时石头落地,便会惊醒,颇有“悬梁刺股”的刚毅。这样的故事,基于当时的认知水准,显然是靠不住的,却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限定了动物的形象。借助铁钉和石头的符号系统,来识别鸵鸟和鹤,绘画的写实功能被抛弃了,符号成为画面的核心,简单的符号,却因承担着约定俗成的意义,长久以来散发着神秘的光泽。
中世纪动物图像是文化史,是观念的集合体,而不是博物志。文化先于博物,动物被赋予了性格,但这些性格似乎又带有偏见,久而久之,变成了固定搭配。譬如狐狸,代表狡猾和谎言,狮子,代表公正和力量,熊,代表懒惰和贪吃。在它们身上,各带有沉重的道德包袱,暗含宗教训诫。这正是人类对动物世界的认知,与图像一样,观念同样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形成了约定俗成的文化。
在人类的视野之内,动物们正在遭遇身份危机,道德的重担压在了它们肩上,怪诞的行为也被安在身上,它们吭也不吭一声。譬如中国人谈论起与“狗”有关的词汇,多带有贬义,而在西方,狗却是带有褒义的,比如幸运儿(lucky dog),对动物的不同态度,便是文化的差异。在《中世纪动物图鉴》里,用中世纪的观念去看中世纪动物形象,便是穿越到中世纪,做一回古人。
神异动物,似真似幻
最为激动人心的,当然还要说那些想象中的神异动物——在人们头脑观念中生殖的怪胎。它们远在世界的角落,与此岸世界相互分隔。在秘传的故事中,有探险家远到殊方异域,看到了传说中的动物,这成为值得夸耀的资本,后来却被证明是谎言,这让神异动物的真实性愈发扑朔迷离。对神异动物的求证,曾经是人类探寻外部世界的动力,后来随着地理大发现的到来,世界骤然缩小,人类足迹遍布地球的角落,传说中的生物最终没能出现。
神异动物是对日常经验的冒犯,它们时时提醒人们,世界如此广阔,未知事物如此之多,要从日常当中超脱出来,身在泥淖之中,也不忘抬头仰望天空,一个人的智慧,不必为他周遭的尘埃所困。
久负盛名的神异动物,当属美人鱼塞壬,在神异动物当中,塞壬算得上是古老的族群,她来自希腊神话,生物学家坚持认为美人鱼只是儒艮产生的幻觉,而在彩绘手抄本中,塞壬是半人半鱼的形象,上半身是美女,下半身是鱼的尾巴,她从波浪中出现,远航的水手受到诱惑,沉迷不知归路,船只沉没,水手成为塞壬的腹中美餐。只有老谋深算的奥德修斯,才能逃出美人鱼的掌心,此外无一幸免。塞壬的歌喉美妙,塞壬的歌声无法抗拒,因而塞壬也代表着致命的诱惑。她出现在手绘本中,是有些劝世的意味:面对诱惑时,宜及时醒悟抽身,免遭不测。
西方的龙也是来自神话中的凶兽,与中国的龙大相径庭。西方的龙是有脚的大蛇,身上还有蝙蝠般的皮状翅膀,能够飞天入地,它的尾巴力大无穷,能置人死地,它的嘴里能喷出火焰,将一切化为灰烬。传奇英雄圣乔治曾经杀死一条恶龙,后世传诵他的美名,英雄与恶龙结伴出现在手绘本上,互为镜像,这是英雄所面临的困境,恶龙始终与他相伴。正如尼采所言:
“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类似的神异动物还有雁树——大雁是从雁树上长出来的。这种大雁成熟了就会坠落,像果子一样,而当它们觅食果腹之后,又重新回树上挂着。这或许是对鸟类某种栖息方式的误解,鸟栖息在树上,形成错觉,被当做是动物与植物之间的生命状态。那时的世界还未能廓清,天地之间还有许多动物未被命名,提到它们时,没有名字可以指代,只能抬手去指。如此混沌而又天真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在真与幻之间的不明生物,还远不止这些。为何它们有着经久不息的魅力?或许正是因为它们对平庸生活的超越,神异动物导引我们上天入地,逃离生活场域,去往未知之乡,这才是它们至今保有生命力的密钥。
□盛文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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