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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缘是海角的起点与终点

2021年04月23日 星期五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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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Alistair MacLeod,1936-2014),加拿大著名短篇小说家。
只出版过两部短篇小说集和一部长篇小说。
《布雷顿角的叹息》
作者:(加拿大)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
泽者:文嘉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1年1月

  对于写作,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有他的执念:不求数量,只求质量。常常,他劝诫自己,“只写你关心的东西”,而不是心急火燎,抓起什么就写什么。当然,他关注的从来不是眼前这个大得没有边际的世界,而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小的岛屿——他的故乡加拿大新斯科舍省的布雷顿角。

  来自布雷顿角的馈赠

  没有哪个作家会比麦克劳德更懂布雷顿角。这个小岛曾经与世隔绝,直到1955年才与加拿大本土连成一片。在近乎封闭的状态下,麦克劳德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于是,等他拿起笔来,布雷顿角就顺理成章地跳了出来,成了他写作的圆心。

  换言之,如果没有那片高高伫立在大西洋边上的海角,如果没有那些流动着的、带着盐味的海风,就没有麦克劳德的写作。就像他在《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中所说,布雷顿角就像“小小的、平静的子宫,培养着在外部发生、现在进入其中的生命”。同样,没有哪个作家会像麦克劳德那样对待他笔下的句子。《布雷顿角的叹息》中文版只有14万字,他一写就是13年。我们不知道在这些年月里,麦克劳德都经历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始终像工匠一样不紧不慢地打磨文字,最终留下了这部极具工匠精神的小说。

  因此,如果静下心来仔细阅读,似乎也不难从那些精雕细琢的句子中找到一些小小的盐粒。这是布雷顿角给予他的“血色馈赠”。如果命运能够给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麦克劳德或许会成为一名说书人,而不是声名卓著的小说家。从《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到《当鸟儿带来太阳》,再到《布雷顿角的叹息》,他的小说早已把他内心的急迫展露无遗:不仅要讲故事,还要把整个布雷顿角的过去、现在讲个清楚明白。这样的小说好比密度极大的云盘,从里到外的每个字节都密密实实地挤满了故事,似乎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间去安放别的什么。

  《布雷顿角的叹息》即是如此。麦克劳德以一句饶有兴味的“我和你说啊,那个时候,安大略省的西南部正是金秋九月的好季节”开了场,紧锣密鼓地拉开了讲述的帷幕。故事开篇,55岁的牙医亚历山大·麦克唐纳前往多伦多探望他潦倒的大哥卡隆。彼时已是上世纪末。然而两人的言谈还停留在少年时代。于是在寒暄后,卡隆谈到了记忆中的一幅画面:某个美妙的九月天,一只巨头鲸,浑身“闪闪发光,黝黑发亮”,正从海面跃起。紧接着,麦克劳德笔锋一转,将故事引入哀婉、忧伤的情绪。这只鲸鱼最终还是搁浅了,谁都希望夜里突如其来的风暴能够将它带回大海。不幸的是,它再也回不去了。

  海岸的家族挽歌

  问题是,回不去的难道只是这头可怜的鲸鱼?当然不是。在这次见面的最后,哥哥提到了一首盖尔语歌,名为“献给布雷顿角的挽歌”。谁都知道,这也是献给麦克唐纳家族的挽歌。回到1779年,亚历山大的曾曾曾祖父、55岁的红头发卡隆带着一大家子,从苏格兰乘船跨越大洋,来到北美洲,最后在布雷顿角安了家。“那时的他们并不知道,沿着布雷顿角的海岸望去的景色,在日后将变成民谣《我看见你》的主题。他们也许不知道,他们登陆之后,将‘永远’留在那片土地上。船上的人在之后的岁月中再也没有回到故土。”

  这正应了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的话,“有价值的事物总是受到不可逃避的环境的扼杀”。《布雷顿角的叹息》延续着这一观点,将“不可逃避”的海岛对人类的“扼杀”,发挥到了极致。我们看《布雷顿角的叹息》,就像看到了一部海岛人生的田野调查。在麦克劳德的描述中,无数人在贫瘠的土地上辛苦地劳作,与凛冽的海风相互角力;更多的人在漆黑的矿井中持续地挖掘,只为了延续这份世代相传的活计。而当他们偶尔探出头来,总会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长叹,告诉我们无论如何,人都战胜不了他身后这个阴晴不定的海岛。

  然而,麦克劳德还是比哈代走得更远。他的笔下不仅没有道德审判,还多了一份难得的宽容。他深知,折磨人的不仅仅是周围的环境,还有对逝去亲人无尽的思念。200多年来,有太多的人在海上无声无息地消失。布雷顿角既是他们的家乡,也是他们的埋骨之地。而当风暴停息,逝者已矣。伤心的父母只能借助“声音或是摸过儿子脸颊的手指来了解自己的儿子”。亚历山大三岁那年,父母和最小的哥哥葬身冰海。长大以后,他和他的双胞胎妹妹只能从像素不高的照片中寻找慰藉,靠抚摸父母模糊不清的脸庞,来了解他们,感知他们曾经有过的温度。而这种温度,就是没有温度。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不能用常理来揣度这些生活在北方海岛的人。他们本来有理由远远离开这个伤心地。但当全世界的人都纷纷离开家乡、涌进城市谋求发展,布雷顿角的居民却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以往的生活,仿佛所有的伤痛从来不曾发生。在不同的场景中,不同的人物总在重复着相同的三个字“我记得”。很多年后,亚历山大的哥哥卡隆还记得海边岩石下那口不可思议的淡水泉眼,就像他从来没有忘记那头倒毙在海滩上的鲸鱼。“有那么一阵,人们担心一场凶猛的暴风雨就可能毁了那个泉眼或是改变泉脉,但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每次风平浪静之后,它都仍然在那儿。就算被完全淹没,也会再次出现。”

  这是麦克唐纳家族的写照,是来自苏格兰的先祖留给他们的“血色馈赠”。200多年来,正是这些相同的基因陪伴他们行走各地,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同路人。就像那口泉眼,始终在那儿,不曾被改变。不过,谁都不能责怪他们太过保守、不思进取,更不能埋怨他们太忧心于小家,而忘记了世界的博大。毕竟,记住来路比什么都重要。就像亚历山大的外公常常念起的一首诗,“山脉阻隔着我们,还有无情的大海;但血亲永远高于一切,和我们的心一样高远。”没错,血亲永远高于一切,血亲又将他们与这个荒僻的海岛牢牢地捆绑在一起。因此,哪怕走到了世界尽头,他们还是会转过身来,重新投入家乡的怀抱。

  很多时候,麦克劳德的笔下有一种“无法折中的人生选择”。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远离家庭,到别处追寻理想的生活。米兰·昆德拉为文艺青年许下的承诺、艾丽丝·门罗津津乐道的“逃离”,一旦放到布雷顿角的语境下,就成了毫无意义的空谈:如果离开只是一种“位移”,那么回归又何尝不是一种漂泊?你来自哪里,就要回到哪里;血缘是故事的起点,也是故事的终点——“他们(祖辈)的生命淌进我的生命,而我的生命,亦是他们的支流”。于是,小说就成了一种容器,包裹着所有无处安放的故事(家族的、个人的、历史的、现实的),并赋予它们从形式到内容的双重属性。

  这意味着,同一个家庭可以有两种活法,但殊途同归,最终抵达的是同一个结局。比如亚历山大一家。父母死后,三个哥哥独自住在岛上的老屋。他们毫无拘束地活着,就像一棵随风摇曳的野草。亚历山大和妹妹则在爷爷奶奶的悉心照料下,读书、下棋、收集标本,似乎从一开始,就远离了海角上那些充满盐味的海风。大学毕业时,爷爷告诉亚历山大,他再也不用干活了。但没过多久,与他同名同姓的表亲(另一个亚历山大·麦克唐纳)在井底遭遇事故、丢了性命。于是,原本可以远离贫瘠生活的他跟着哥哥,顶替空缺的名额下了矿井。

  “我常常回想起那次他(同名的表哥)说我爸妈去世是我的‘幸运’。他瘦小、坚定、勤劳的双手长满老茧,那些老茧触碰到我脖子后面汗毛的感觉令我永世难忘。”的确,最令人难忘的不是外面世界的繁华,而是表哥长满老茧的手、父亲踏上冰面的脚。这是麦克劳德写作的核心,也是布雷顿角的日常。于是,在每一个夏天的清晨,麦克劳德独自待在岛上的木屋中。外面是刀锋一般凛冽的海风、比冬天的第一场雪还白的海鸥,以及山脚、海滩、矿井中正在进行的劳作;里面是一札薄薄的稿纸,和一颗想要写下一切、展示一切的蠢蠢欲动的心——毕竟,对于一位立志把写作当作手工来打磨的作家,还有什么比发现、思考自己生命的本源更为重要的事?

  □谷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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