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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常有人问我,某张画是真是假?画得好不好?值多少钱?这三个问题很有代表性。画的经济价值,建立在审美价值的基础上。观画,最根本的就是审美问题,也是大众最直接最需要去了解的问题。欣赏画是简单的事情,但涉及真伪的鉴定,就很复杂了。古代画论典籍给我们留下的观画经验,都是用简洁的语言说出深刻道理,令人受益无穷。今天我们看画的方式发生了一些变化。普通社会大众观画,侧重于画的审美属性,但是对于专业人员来讲,观画已经不是简单的审美问题,还涉及很多专业研究,因此观画的方法就变得比较复杂了。比如现在流行用放大镜去看画,甚至用很高像素的高清图去看,这些方法,用来作为美术史研究、真伪的鉴别会起到一定作用,但从审美的角度来看,这种看画之法是不值得提倡的。
过去说观画“先观其气象,后定其去就,次根其意,终求其理”(刘道醇《宋朝名画评》)是非常有道理的,但是现在这种研究性的观画把最重要的东西失去了。这种研究性看画之法,对一些具象的作品可能有效,对一些相对抽象的作品来讲,几乎没有一点办法,这明显表现在对山水画的欣赏上,可以说这种研究性的观画之法几乎是无效的。山水画是中国绘画最精华的部分,欣赏一幅山水画,用那些研究性的观画之法是行不通的。“先观其气象,后定其去就,次根其意”主要侧重于审美的层面,“终求其理”则涉及研究的层面。审美的问题无需多谈,研究的层面则很复杂。何以“终求其理”,且以《富春山居图》为例,听我一一道来。
何以断代?
以《富春山居图》为例,如何判断一幅画的年代?
当《富川山居图》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它的画法特征,就决定了我们不可能把它的时间放得太靠前。这幅作品以披麻皴为主,在构图上,它是长卷,采取了平远的构图方式。从皴法出现的历史看,这种皴法大约在宋代开始流行,元代相对成熟,因此不可能把这件作品推到唐代之前。我以前曾见过一本台北故宫作品的画册,收录了一幅陆探微的山水画,以大斧劈皴为主。陆探微是刘宋时期的画家,成熟的大斧劈皴在六朝是不可能出现的,因此这件作品应该是后人的伪作。一幅画,我们从它整个的气息和总体的技法特征就可以判断出它大致的年代范围。仅仅从《富春山居图》的技法特点上推测,是宋代以后的作品,这是没有问题的。判断它的年代,除了这种直观的感受之外,画面上的题跋是至关重要的。一些画上有作者落款和创作时间,《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就是这样的,卷末有黄公望一段题跋,说明了此画创作的时间、过程,可知它的创作时间是至正十年,即1350年。《富春山居图》(子明卷)也有创作时间,谓是“大痴道人公望至元戊寅秋”,即1338年秋画的。这个款题被认为是伪造的,因此这个子明卷也是假的。如果没有落款和创作时间,画作上面的题跋等文字也可能透出一些信息。
何以为题?
那么黄公望为什么会选择富春山为绘画主题呢?
山水画与文人士大夫隐居关系密切。比如唐代隐士卢鸿隐居嵩山,把他隐居的环境画了下来;王维在辋川隐居,辋川一带也成为描绘对象。在历史上便形成了一个传统,一种模式化的山水图式。很多山水画可能有一个具体的主题,但把这个主题换成甲也可以,换成乙也可以,它可以适当地参考实际的景色,但基本不是对实际景色的如实描绘。拿着一幅山水画与实景去对照,这违反了山水画创作的基本常识。山水画的主题往往和作者生活的地域、或理想中的生活环境关系比较大。所以我们经常看到“辋川图”之类的描绘,很多和蓝田县辋川的地貌没有关系,但不妨碍其被称为“辋川图”。“富春山居”也是这样一个主题的延续,它反映的是隐逸的人生境界。这幅画的名称,我们把它换成“辋川山居”,关系也不大。近些年一些学者受欧美的艺术史研究方法影响,往往过度解读一幅画创作的动机,尤其容易将画的创作与政治联系起来。对于《富春山居图》也有类似的解读,这是没有必要的。
《富春山居图》是山水画史上的一个奇迹。虽然当代有些画家对这幅画不以为然,但从历史上看,尤其在文人画的系统中,这幅画是非常受推崇的,所以明清时期,模仿它的,或者通过它进行新的创造(仿)的就有不少。清代推崇“南北宗论”的画家,主要学习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尤其是重点学习对象。清代方薰说:“子久《富春山居》一图,前后摹本何止什百,要皆各得其妙。”(《山静居画论》),我印象最深的是王石谷的摹本,比原作俗气了好多。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摹本也许可以算作对富春山的描绘吧。近些年也有一些“新富春山居图”这样的创作,主要来自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启发,而不是富春山的启发,可以说富春山因《富春山居图》而广为人知。
何以流传?
就《富春山居图》本身来说,它是如何流传至今的,这个问题比较好讲,因为关于它的流传研究已经有不少论文,基本上一看就大体明了。假如没有研究文章,那么我们一般通过著录、印章和题跋来看。通过著录,基本上对它的流传有个大概了解。但这些也只反映阶段性的收藏情况,可能还有一些收藏过程在画面和著录上没有反映,如果能结合其他文献的整理,对它的流传过程会有更丰富的认识。至于有的作品没有名款,印章也很少,题跋也很少,了解它的流传过程就比较困难。即便有收藏者口述流传的过程,也要谨慎对待。
我们还会涉及画面钤印的辨识,辨识清楚之后,还要厘清印章的时代归属,这两个问题解决之后,便可以从时间上对这个印章进行排序,这个时间序列能够反映大体的收藏过程。另外要看题跋。很多题跋有日期,可以通过题跋的日期、排序、以及题跋的内容来判断画的递藏过程。总之,我们把画的著录、题跋和钤印结合起来,可以对一件作品的递藏过程有大概的了解。这种了解,不是绝对准确的。一般来讲,越是久远的画,我们对它的递藏过程的了解越有限。
以上所说,仅是看画到了一定阶段之后“终求其理”的相关问题,但看画最重要的是“先观其气象,后定其去就,次根其意”。看画是艺术意象的再次创造,不是简单的对客观图像的机械反应。一幅画从它最初的构思、描绘、完成、鉴赏,每个环节都是有创造性的。欣赏过程也是一个创造过程,而不是简单的镜子式的反射。不同的观者获得的美感既有差别,又有相似性。差别来自每个赏鉴者的主观意识,相似性来自画幅的本身。
艺术作品不需要语言文字解释,这是欣赏绘画时要注意的。我们经常遇到一些鉴赏的理论和课程,这实际上是有问题的。现在很多绘画鉴赏需要引导,有复杂的社会原因。对于一般的观赏者来说,我并不提倡“终求其理”这种研究性的看画,这种看画方式对于专业人员来讲有必要,但对一般的观者,我们更提倡直观的感受。现在因为各种原因,很多人不是用自己的心和眼看画,而是用耳朵去看画。我们不大相信自己对于绘画的直觉,往往跟着一些所谓鉴赏的理论走。这些年的绘画批评也很不正常,很多绘画批评实际上是在做虚假广告。我们跟着这些虚假广告走,会有什么结果?所以在观画的时候要相信自己的直觉,不管对方的名头有多大,绘画,它就是一门视觉语言的艺术,它不需要高深理论去解释,这才是观画的根本。
□韦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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