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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密手稿》 矢口否认的回忆与爱尔兰民族伤疤

2021年05月14日 星期五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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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巴斯蒂安·巴里,爱尔兰著名作家,2004年以小说《在迦南的那一边》入围布克小说奖最终候选名单,2008年又以新作《绝密手稿》再度入围布克奖。
《在迦南的那一边》
作者:(爱尔兰)塞巴斯蒂安·巴里
译者:李育超
版本:浙江文艺出版社
2021年4月
《绝密手稿》
作者:(爱尔兰)塞巴斯蒂安·巴里
译者:李牧原
版本:浙江文艺出版社
2021年4月

  “沉默会在你自己身上留下一个缺口,然后在你孩子身上留下一个缺口,最终,会导致整个国家的自我意识也出现缺口。”

  塞巴斯蒂安·巴里的《绝密手稿》入围布克文学奖后,他在接受访谈时说了这样一段话。巴里从惨痛曲折的家族秘史里提炼祖先们的故事,他们漂浮在血迹斑斑的爱尔兰历史中,被排挤在宏大的主流叙事之外,已经被迫沉默了太久太久。

  巴里作为第一位两度荣获司各特历史小说奖的作家,注定要成为这个打破沉默、填补缺口的先行者。他以一位被驱逐到孤岛的叔祖母为原型,创作了《绝密手稿》的主人公萝珊·麦科纳提,借这位曾经风华绝代的百岁老妪之手,书写在爱尔兰动荡年代中裹挟沉浮的女性命运。

  少女与墓园:尘封的爱尔兰往事

  《绝密手稿》的故事发生在爱尔兰西北部海岸的斯莱戈郡,萝珊·麦科纳提被关在罗斯康芒精神病院已经超过半个世纪,她在人生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将自己的尘封往事写在日记本中,藏在一块松动的地板下面。与此同时,萝珊居住的精神病院将要被拆除,新建的病院床位不够,65岁的高级精神科医生格林需要对每个病人重新进行病情评估,以便决定让哪些病人出院回归家庭。萝珊作为病院中最年长的病人,她的神秘过去引起了格林医生的强烈好奇心。

  在萝珊的自述中,她回忆自己从少女到嫁为人妇,再到陷入流言蜚语,被诽谤为性欲亢进的花痴症,最后被所有人抛弃、独自产子,由于弑婴的罪行,被丈夫的家人送到精神病院的经过。而在格林医生的备忘录中,他以第三方资料为参考依据,对萝珊的叙述进行观察和评估,直到发现了一个连萝珊都不知道的惊人秘密。

  通常而言,这种自传体叙事都带有明显的局限,那就是“不可靠性”。巴里对此不仅没有回避,反而利用这一点,以诗化的语言风格和生动的感官回忆,在主流历史和个人记忆的矛盾中,营造出某种结构性的真实。

  最典型的情节,是萝珊回忆少女时代那个惊心动魄的墓园之夜。那是1922年,爱尔兰刚刚结束力图摆脱英国殖民的独立战争,签订了《英爱条约》,把爱尔兰岛分割为两部分——北部6郡继续由英国统治,称北爱尔兰;南部26郡成立爱尔兰自由邦,由新芬党执政,名义上享有自治自决的全权,但其外交和一部分内政仍置于英国监督之下。然而,一部分新芬党人拒绝接受《英爱条约》,坚持建立独立统一的爱尔兰共和国,因此新芬党分裂为两大政派,二者随即爆发内战。

  当时,萝珊的父亲约瑟夫是斯莱戈的守墓人,一天傍晚,父女二人在墓园小屋中闲谈,几个共和党士兵抬着一具尸体闯进来,要求约瑟夫掘墓埋葬这个死去的战友,并让萝珊去请当地的冈特神父来为死者进行终傅圣事。萝珊急忙找来冈特神父,神父到了墓园才得知实情,大为不满,因为主教禁止向叛军行终傅圣事。正在这时,自由邦军人破门而入,与共和党士兵发生冲突,并将其逮捕。

  然而,冈特神父的说法大相径庭。他声称,萝珊看到几个男人趁着夜色在墓园中下葬,她感到奇怪,告诉了父亲约瑟夫,第二天约瑟夫挖出了那口棺材,里面全是枪械。更难以置信的是,里面还有一份秘密集会的记录,居然写着与会者的姓名和地址,自由邦军人就靠这份名单抓捕了共和军士兵。

  值得注意的是,《绝密手稿》与其他自传体小说不同,通常用于佐证或者纠正传主的第三方资料,也并非完全可信。在冈特神父的记录中,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却对当时明显不合常理的情形了如指掌。显而易见,冈特神父就是靠着这份虚构的记录,摆脱了为叛军行终傅圣事的污点,日后才能在教会中飞黄腾达。

  那么,萝珊的自述就一定可靠吗?其中最大的疑点就是,向自由邦军人告密的人究竟是谁。当时最流行的说法和目前最合理的推测,都将矛头指向萝珊。但萝珊对此坚决否认,她最强有力的辩护是,她没有任何理由去告密,只要按那些共和党士兵的话去做,他们就不会伤害她父亲这样一个普通的守墓人。

  我们不该忘记,衰老和精神创伤早已开始销蚀萝珊的记忆,出于有意或者无意,她在某些重要节点上进行了删除、置换和矫饰。萝珊坚称她的父亲仅仅是个守墓人,但在格林医生查到的官方记录中,约瑟夫在成为守墓人之前,是斯莱戈皇家爱尔兰警队的队长,也就是共和军的死敌。

  荡妇与病院:身份桎梏和性别秩序的双重压迫

  早在爱尔兰独立战争期间,共和军作为新芬党的武装力量,不惜一切代价想要脱离英国殖民,采取暗杀高层官员、发起武装暴动和发动恐怖袭击等等激进手段。为了镇压暴乱和恢复秩序,英国政府授意组建皇家爱尔兰警队,虽然警队成员大部分都是爱尔兰人,但共和军将其视为英国政府在爱尔兰的耳目和走狗,双方屡屡发生激烈冲突。然而《英爱条约》签署以后,皇家爱尔兰警队在新成立的爱尔兰自由邦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警员遭到遣散,回到对其充满敌意的同胞中。

  萝珊的父亲约瑟夫就是被遣散的警员之一,他失业后无以为继,为了养活心爱的妻子和女儿,他向冈特神父卑躬屈膝,甚至用手当烟灰缸接住他抖落的滚烫烟灰,好不容易找了份守墓人的差事。

  可以想象,当萝珊看到手无寸铁的父亲被几个共和军士兵包围,会何等恐惧。这些反约派共和军,原本就是最激进的民族主义者,对曾经的新芬党战友也能痛下杀手,更何况约瑟夫这样的爱尔兰叛徒。为了保护父亲,萝珊很可能在找冈特神父之前通知了自由邦军人,但她所见到那几个共和军士兵,又并非穷凶极恶,他们为死去的战友真心哀恸,作为虔诚的天主教徒,为了让死者安息,他们冒着危险从躲藏的山中来到镇上,却由于萝珊的告密,使他们年轻的生命提早凋零。

  出于负罪感,萝珊篡改了这段记忆,并矢口否认父亲曾是警员,这样一来,她既能保护挚爱的父亲,又能免除伤害他人的痛苦。

  然而,约瑟夫的凄凉命运不仅来自他的政治身份,也来自他的宗教身份——在天主教居统治地位的爱尔兰自由邦,约瑟夫是一名长老会新教徒。事实上,这也是爱尔兰岛划分南北的依据,北方6郡大多是新教徒,而南方26郡大多是凯尔特天主教徒。

  约瑟夫作为信仰新教的前皇家爱尔兰警队成员,在爱尔兰自由邦属于双重边缘身份,受到来自政治和宗教两方面主流权威的打压,举步维艰,这也导致了他最后悲惨的结局。更糟糕的是,他的女儿萝珊,不仅完整继承了他的政治身份和宗教身份,还有几乎等同于原罪的第三重边缘身份——性别身份。

  萝珊的不幸在于,她除了是个女人,更是个美貌的女人。她由于政治和宗教原因迟迟得不到丈夫家人的接纳,又遭到天主教神父冈特的极端厌恶和恶毒攻击,仅仅因为她和男人走在一起,就被认定为放荡淫邪,先是被驱逐到杳无人迹的浅滩岭,被称为“堕落的女人,巫婆,越界的人”,随后又被关进精神病院,饱受屈辱,成为性别秩序的受害者,陷入漫长的折磨中。

  萝珊的中青年时代,正值爱尔兰保守主义政治最强劲的阶段,而她的精神创伤,也是二十世纪前期爱尔兰妇女悲惨命运的缩影,像她和她父亲这样被长久剥夺话语权的边缘人物,充分显露出当时的爱尔兰在政治、宗教和道德上的专制、保守和偏激。

  正如巴里所言:“即使没有其他原因,为了其自身的完整,一个真正的国家也必须承认自己的一部分是凶残的、危险的、极不文明的。”他秉持这一理念,创作了包含《绝密手稿》《长日无尽》在内的“麦科纳提家族系列”,以及包含《漫漫长路》《在迦南的那一边》在内的“邓恩家族系列”,让那些以真实家庭成员为原型的人物在作品中反复出现。例如《绝密手稿》中与萝珊短暂邂逅的伊尼斯·麦科纳提,也是巴里早期作品《埃涅阿斯·麦科纳提的行踪》的主人公,和特洛伊英雄埃涅阿斯一样背井离乡,遭到共和军追杀,流亡多年后客死他乡。

  值得注意的是,巴里通过这些游离于主流历史叙事之外的边缘人物,以个人史、家族史指涉民族史,并非为了控诉,而是为了治愈。事实上,“创伤与治愈”作为巴里作品中永恒不变的主题,在将近40年的写作生涯中,促使他拾掇、拼凑那些被“饥饿的历史风暴”席卷而去的人类碎片。正视创伤性事件、揭示民族伤疤,既是治疗受害者的先决条件,也是恢复公共秩序的基本前提,巴里填补沉默的缺口,呈现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的偏差,力图以更具包容性的身份定义,让饱经创伤的爱尔兰民族焕发全新的精神力量。

  □临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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