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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物之声》 谛听历史的黑匣子

2021年05月21日 星期五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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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物之声》
作者:胡安·巴斯克斯
译者:谷佳维
版本: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1月

  巴斯克斯在《坠物之声》的情节中描写了一场空难和飞行表演事故。另外,在波拉尼奥等其他拉美作家的小说中,夜晚的飞机也总是作为某种具有意味的象征而出现,其实,在拉美文学史上,的确发生过一场空难。这场空难也对拉美作家的写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陨落的拉美文学名单

  曾有一场空难事件,给拉丁美洲文学史留下了深深的创痕。1983年11月27日,哥伦比亚国家航空公司011航班从巴黎起飞,经马德里飞往波哥大。即将在马德里降落时,机长图里奥·埃尔南德斯接到地勤电话,获知他的机组将在马德里被替换,不会按原计划飞往哥伦比亚。拥有30年飞机驾驶经验的图里奥很可能一时头脑恍惚,因为此刻他妻子正在波哥大一家医院里准备接受紧急手术。事后,当坠机专家听取黑匣子时,录音中反复回荡的是波音747的地面迫近警报系统的模拟人声“PULL UP/向上”,其间只听到图里奥低声嘟哝了几句“那好吧”。

  机上192人中仅有11人幸存,遇难者名单里包括乌拉圭文学批评家安赫尔·拉玛,他妻子、艺术史学者玛尔塔·特拉瓦,以及旅居巴黎的墨西哥作家伊瓦古伦戈伊蒂亚、秘鲁作家曼努埃尔·斯格尔萨——他们此行的目的,都是出席在哥伦比亚召开的首届西语美洲文化大会。飞机坠毁时,还有十余位西班牙最顶尖的小说家、评论家在马德里机场排队候机。

  生于1973年的哥伦比亚作家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在长篇小说《坠物之声》中反复写到了空难,多达三次:毒枭埃斯科瓦尔为暗杀政客而制造的哥伦比亚航空公司空难,偷运毒品的飞行员里卡多·拉韦德的父亲所出席的空军表演中的坠机事件,最后是造成里卡多的美国妻子伊莱恩·弗里茨死亡的空难。《坠物之声》确乎借重了毒品贸易这个“举世闻名”的哥伦比亚的定型化标签,表面上加入了拉美通俗小说类型“贩毒现实主义”,但《坠物之声》仅在最后一百页才触碰了毒品话题。《坠物之声》与那些“榨取”毒品和黑帮题材的小说不同,它是一部形而上的侦探小说,所讨论的是被毒品波及的哥伦比亚普通人的生命。

  私人记忆的隐秘之声

  巴斯克斯并没有采用“目击”的方式描述犯罪和暴力,偷运毒品的哥伦比亚飞行员里卡多是小说的隐性主人公,叙事者是偶然进入其生命的大学法学教师安东尼奥·亚马拉。享有稳定中产生活的安东尼奥,因为与并不熟识的台球球友里卡多同行而遭遇枪击,被迫卷入他人的生活。真正让他阑入他人生命的触媒,是来自过去的声音:里卡多高价购得的妻子伊莱恩死亡时所乘坐的美航965航班的黑匣子录音。来自飞机坠毁前最后几分钟的声音,混杂着报警系统的机械声(“PULL UP”)、机组人员的低语、乘客的呼救,让安东尼奥震惊不已。他羞愧于自己窃听了他人生命终结前的隐秘之声,那甚至是死者的“父母妻儿都未曾听过的”。这段录音带来的感官经验可读作书名《坠物之声》的题解:“那声音让我无从辨识……那不是人类的声音,抑或说,不仅仅是人类的声音。那是生命消亡的声响,也是物质的东西毁灭的声响,那是物体自高处坠落的声音,它戛然而止却又永不断绝,自那个下午便一直回荡在我的脑际,不曾有过离去的迹象。它悬在我记忆之中飘来荡去,就好像毛巾挂在挂钩上。”未曾亲历的空难,此时经由听觉成了他个人记忆的一部分。

  诚如书名透露的,《坠物之声》是一部充满听觉和其他感官信息的小说,文中大量使用了通感,书名《坠物之声》已是联觉——坠落(al caer)是一种视觉情状,而坠落之物发出的声响甚至杂音(ruido)则必须诉诸听觉。巴斯克斯故意含混地将坠落的实体指称为“物”(las cosas),从而留下由读者填充的空白:“物”或许指代里卡多的人生、伊莱恩参与和平队的初衷,两者的爱情和家庭,叙事人安东尼奥原本稳固的中产生活,甚或是哥伦比亚历史的官方说法。

  流浪的河马与小说中的历史

  深究国家晚近的历史往往是最艰难的,为此,安东尼奥和他的同代人玛雅成了调查父辈生活和哥伦比亚隐秘真相的伴侣,两人共同经历过八十年代的动荡,少年时几乎在同一日期访问了毒枭埃斯科瓦尔的庄园。正如巴斯克斯在章节标题中暗示的,玛雅生活在其父母这对不在场者的目光之下,安东尼奥也被过去的幽灵所侵扰。

  安东尼奥与玛雅在重访埃斯科瓦尔的那不勒斯废园时碰到了流浪的河马。河马原是毒枭庄园中的宠物,此刻却成了哥伦比亚八十年代历史凸入当下的遗存物。玛雅为这些流浪河马的未来担忧,这让安东尼奥追忆起自己之所以在台球厅结识里卡多,正是因为意外听闻后者为电视新闻中遭猎杀的流浪河马抱不平,其实,里卡多自己也是动荡年代的遗存物。

  巴斯克斯不愿像他的杰出同胞加西亚·马尔克斯那样,用长篇非虚构《一起连环绑架案的新闻》引领读者见证毒品暴力,巴斯克斯似乎怀疑语言记录历史终有局限,而情愿寄托于声响与杂音。人们往往无缘谛听历史现场的原声,只能求助现代性赠予的复制之声:磁带、坠机黑匣子、电话答录机——正是答录机中玛雅的留言,让痴迷于真相的安东尼奥离开妻子奥拉和幼女,前往马格达莱纳河流域的拉多拉达。幼年随父母在美洲各地漂泊的奥拉曾说,选择法律专业,是因为法学知识和法律体系具有地方性,给人以安稳;这种稳定正是师生恋中的教师安东尼奥传授的,后者的博士论文研究《哈姆雷特》中疯狂何以能免除罪责。但来自答录机的留言让安东尼奥放弃了免责和稳定,探访玛雅生活的河谷庄园。这一细节透露出本雅明对小说家的启示:在机械复制时代,黑匣子和答录机的复制之声让历史事件失去了原先萦绕其上的灵晕(aura),迫使叙事人抛弃了与妻子奥拉(Aura)的稳定状态。

  《坠物之声》留下了开放结局,安东尼奥仅描述说,他最终从马格达莱纳河谷驱车返回安第斯山麓的首都波哥大,是一段从海平面上升到山区的旅程,如溺水获救般急需吸氧。读者发现,他与玛雅携手的调查之路是美航965航班从安第斯山坠入大海的反向旅程,叙事人能安全返归波哥大已是从历史的坠机事件中获得救赎。读者终究没被告知,何人暗杀了里卡多,他参与的运毒与埃斯科瓦尔集团有何关联,甚至难以预言安东尼奥能否与奥拉和解。这一结局暗示,但凡谛听历史黑匣子而开启探索之路,便无法复归此前的稳定状态。

  反“魔幻现实”的作家

  巴斯克斯属于反“魔幻现实主义”的一代,《坠物之声》借伊莱恩之口,嘲弄了《百年孤独》,“那是一本人名全都一样的小说,再版14次还有印刷错误”。在小说《科斯塔瓦纳秘史》中,叙事人宣称“本书不是那种死人说话的书,也不是那种美丽的女人升上天空,或神父喝下热气腾腾的药水后就能从地上升起的书”。巴斯克斯曾自述,“许多现实主义小说的某些传统,对我来说比魔幻现实主义更重要,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康拉德的《吉姆爷》、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和塞巴尔德的《奥斯特利茨》,以及菲利普·罗斯的“美国三部曲”,它们对我的影响远远超过了《百年孤独》……这些小说有什么共同点?它们是围绕着对他人生活的调查而营造起来的,都建立在人类好奇心的冲动之上……现实主义不是一种文学策略,而是一种生活方式。”

  《坠物之声》和《科斯塔瓦纳秘史》都从调查他人生活开始,而后在史实缝隙处穿插虚构,营建叙事。《科斯塔瓦纳秘史》从哥伦比亚地方历史的角度改写了康拉德的《诺斯特罗莫》;巴斯克斯让第一人称叙述者阿尔塔米拉诺开篇就声称,《诺斯特罗莫》取材自巴拿马运河的历史,来自泰晤士河边的波兰水手康拉德是从他那里窃取了历史细节。

  探究历史暗处正是康拉德的关键词,他曾说“小说的目的就是潜入黑暗之地,然后带着新闻回来”。《坠物之声》完成的便是谛听历史黑匣子的搜寻任务。不过,书写历史也是一项面向未来的使命。巴斯克斯不愿给过去涂抹上魔幻色彩,而是“让拉丁美洲的过去鲜活起来,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未来争得些许控制权”。《坠物之声》显示,虚构与非虚构结合的历史主义现实主义,仍是捡拾拉丁美洲历史残骸的蹊径,只不过作家和读者都要冒着坠入倒悬状态的风险,因为探索历史的暗处不会带来抚慰性的和解。

  □魏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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