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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之所以迷人,正因为它从历史成为传奇,传奇则提供了一种简单明了的正邪是非观念,就像《三国演义》的开场白一样“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从历史经验来说,秦失其政,天下大乱,便有楚汉相争;汉失其位,又有三国鼎立;西晋覆灭,有五胡十六国乃至南北朝对立;唐代覆亡,则有五代十国的分裂。宋朝则先后与辽金对峙。但每一次的分与合的成立的原因和造成的结果,却又并不全然相同。20世纪的史学家钱穆曾从中西历史发展对比的角度,对《三国演义》中所谓天下大势分合治乱提出了另一种不同的观点:“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乱,这是中国历史走错了路,才造成这种情况的。而欧洲诸国却不是这样,而是合了就不再分,治了就不再乱,我们应该学习他们。”这一观点是否成立,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史学研究的进步,当然有进行更深讨论的必要。但传说并不等同于史实,历史也与演义之间并非一马平川的坦途,而是沟壑纵横。演义固然可以像苏东坡笔下的涂巷小儿,被父母用几文钱诓到说书先生那里,随着里面起伏跌宕的情节或哭或笑,发泄自己的感情。但就像史学家吕思勉所说的那样:“文学固然有文学的趣味,历史也有历史的趣味。”真实的历史,往往比充满离奇变幻情节的传奇演义,更能带给心灵深刻的冲击——因为它们是真实的、曾经存在并塑造了现在我们这个世界的过去。就像众口相传的三国谚语和传说一样,它们无不脱胎于真实的历史,而接受了它们的我们,每个人仍活在它的长长的影子里。
“我在学校中教授历史多年。当学校招考新生以及近年来会考时看过的历史试卷不少。有些成绩低劣的,真‘不知汉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然而问及三国史事,却很少荒谬绝伦的。这无疑是受《三国演义》的影响。”当史学家吕思勉为《三国史话》写下这段楔子时,正值1939年,抗战相持持戈待时,战事前景未明。身处日寇沦陷下的上海孤岛之中,吕思勉一面继续教授历史的事业,一面应自己的学生杨宽之邀,写下了这本关于三国历史的通俗小册子。
吕思勉的这本小册子中,最发人深省,也是最引起争议的一篇,就是《替魏武帝辨诬》一章。在这一章中,吕思勉将长期以来被万众唾骂的奸雄曹操称为“一位绝代的英雄”,称赞他早年隐居时“还注意于文武兼修,又可见得他是个有志之士”,又立论称“立君本来是为民的。如其本来的君主昏庸,因种种原因不能保护国家和人民,而另有一个能够如此,则废掉他而自立,原不算错,而且是合理的,因为这正是合于大多数人的幸福呀!”而曹操的功业之大,战绩的辉煌,是足以废汉自立的,“然而魏武帝当日,还始终不肯废汉自立,这又可见得他濡染于封建时代的道德很深,他对于汉朝,已经是过当的了。”
从历史研究的角度来看,吕思勉提出的观点,虽然震撼了大众对曹操的固有印象,但却未溢出史实本身而强作解人。他为曹操的辩诬,一如他所指出的那样,政治“因为政治本来是社会上有了矛盾然后才有的,所以政治家所对付的,全是些贪婪、强横、狡诈的人,毫无手段是不行的。一个大政治家往往是一时代大局安危之所系。因为政治斗争总是用这一种势力去压服那一种势力的,这虽然不必是战争,其性质实和战争无异”。在三国乱世之下,种种手段乃至阴谋诈力在所难免,重要的是能找到大局危殆的症结所在,旋乾转坤,转危为安,而不是纠缠于细节的行事。所谓“时势造英雄”,在很大程度上,是英雄可以从时势中寻找借力,趁此种势力扶摇而上。汉末乱世之中,汉室皇权的跌落,使这种自上而下的权力散落各处,英雄便可借这种势力而起。有的人以这种势力成就事业,有的人则以此助力自己的野心。而其用心,则系于道德一端。“封建时代的道德,是公忠,是正直,是勇敢,是牺牲一己以利天下”,一旦诈力胜过道术,深刻的心计和暴虐的手段取代了宽厚和仁爱,道德就澌灭以尽了。专凭斗力的时代,是运用阴谋的人易于得胜的时代,也是衰落的时代。这也是曹操虽然视为国之枭雄,但他和那一时代的英雄,却充满了昂扬的斗志。司马懿专以诈力心计取胜,事业心本是一种进取的精神,而阴谋诡诈则使人堕落沉沦,这是司马炎虽然建立西晋,却很快陷入八王之乱的原因,也是晋朝衰灭的原因。
日本历史学者堀敏一的这本《曹操》,也可以视为是一本为曹操形象的“辩诬”之作,这从此书的原著的副标题“三国志真正的主人公”能够略窥其主要观点。但与吕思勉不同之处在于,吕对曹操的辩诬文章中,最终将曹操视为一个真诚践行封建时代忠君道德的文武全才。而堀敏一则将曹操称为一个事业心极强的机会主义者:
“对事业永不言弃,执着追求,这是曹操的态度。也有论者认为曹操是机会主义者,所谓机会主义者,大概是对随机应变者的称呼吧。因此曹操的功业难以复制。在逆境中随机而变,曹操正是如此积极地开拓自己的道路的。”
作为一个善于随时应变的机会主义者,曹操确实迎难而上成就了巨大的功业。他几乎是在群雄割据的乱世中为自己杀出一片土地。尽管他的经国大业成就的过程充满凶暴和血腥,堀敏一在写到官渡之战时,他并未讳言“据说曹操一方可能斩首了七万余人,或坑杀了八万余人。这是作为战争还是俘虏的处置而进行的就不得而知了。”但他也指出“不过,用黄土与地形将敌兵坑杀活埋,是从战国以来就一直实行的。不只曹操,当时没有人对这样的处置方式产生疑问”。曹操只是顺应了这一残暴的丛林法则而已。堀敏一也引述了赤壁之战后颁布的政令,在这条政令中,曹操似乎对民生疾苦表达了深切的同情和关怀:“自顷以来,军数征行,或遇疫气,吏士死亡不归,家室怨旷,百姓流离,而仁者岂乐之哉?不得已也。”
但曹操这番关切民生的仁者自道,却被堀敏一一语洞破:“对民众的体谅,在之前的曹操传记中,总是作为体现曹操个性的行为而被赞颂,但这是错误的。曹操的个性特征更应该是敏锐的政治嗅觉。上面那条政令是在赤壁之战后的危机环境下颁布的,原本中国的专制制度就是基于民众的忧虑而形成的,根据忧虑的不同表现形式,处理方式可以是民主的,也可以是专制的。”因此,曹操的关切民生,其实不过是因为他察觉到了赤壁战败后,“征服南方已不可能,而且华北的秩序还有动摇的危险”,所以这是他为了安定民心稳固统治而进行的随机应变的政治谋略,而不是这个坑杀过八万人的屠夫突然之间天良发现的缘故。
事业心极强的机会主义者,政治嗅觉极为敏锐的现实政治家,既暴虐残忍,又求贤若渴,唯有实在的利用价值才能在他的内心中赢得必要的好感,但他也对文学才华有着难以遏制的热情,当他颂诗记志时,是他最富于人性的一刻,而在其他时刻,现实的政治要求他绝对的理性而冷静——这恐怕不仅是曹操作为历史人物的理性,也是一位历史学者在面对他的研究对象时应有的理性,只是不必那么残忍。
曹操在《三国演义》中有一段非常著名的轶事,他与刘备二人煮酒论英雄。在刘备一一点数了当世位高权重之辈,又被曹操一一鄙薄否定之后,曹操终于对刘备吐露出他心中早已设计好的答案,“操以手指玄德,后自指”,说道:
“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听闻此言的刘备吃了一惊,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突如其来的雷声替他遮掩了心中的惶恐,他从容捡起匙箸,说:“一震之威,乃至于此。”这一行为打消了曹操心中的顾虑,刘备得以从这位奸雄手中逃出生天。因为他深知在曹操心中,除他之外的另一个英雄,如果不是完全听命效忠于他的手下,就是他要除掉的对手。而一个真正的英雄是不会甘下于人的。
刘勃的这本《天下英雄谁敌手》,就是一本以曹操和刘备为主角的史论随笔。虽然是随笔,但却处处可见作者的尖新机锋。譬如作者提到曹操平定邺城后,特意到袁绍墓前哭祭。然后陈寿笔锋顺势写道:
“慰劳绍妻,还其家人宝物。”
这句话表面上看没有任何质问,但刘勃却从中发现陈寿蔫损的一面,“怎样才能‘还其家人宝物’呢?自然要先有把人家抢了的行为”。所以陈寿虽然没有明言,但仔细忖思就会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曹军打劫了袁绍家。陈寿原是蜀汉臣子,蜀汉亡后入曹魏,之后又入仕晋朝,所以笔下不得不婉约为文。但同样是这段史实,在一百年后范晔撰写《后汉书》时,便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他直接写曹操“屠邺城”,又说“袁氏妇子多见侵略”。
史家记述历史时,或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为了不违背秉笔直书的基本史德,所以不得不用微言大义来隐约其文,以待后世有心的读者发现其中奥妙,将其点破。对后世来说,比起真实但记述刻板甚至隐约其文到常人难以辨识地步的史书,传奇故事似乎更吸引人一些。这是文学小说激动人心之处,也是文学小说为了激动人心而任意篡改历史的地方。在小说的简化世界中,刘备成为仁义的象征,《三国志》里“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的纨绔子弟形象被一抹而光。小说虽然精彩,但是消解了人们对历史复杂性和真实性的感知。它提供了情感的刺激和宣泄,却没有对历史和现实的深刻思考。但人毕竟不能仅仅是被家长给了几文钱诓去听说书的涂巷小儿,“闻刘玄德败,频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人还是要活在这个由历史累积而成直到今天的人世间。
□李夏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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