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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迪·道伊尔,在文学、影视、戏剧“三界”都大获成功。据其小说《承诺》改编的电影获得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奖“最佳编剧奖”,作品《新兴男孩》(New Boy)改编后,入围奥斯卡最佳短片。这或许从侧面说明,他的文学“成果转化率”极高,具有将书写与影像合流的“品格”。如极具镜头感的语言,对话常压倒描写,更在意场景化再现。作为爱尔兰当代杰出作家,道伊尔自然让人想起乔伊斯。他们都擅于捕获都柏林生活,爱尔兰风情。更契合处,在于两人都喜欢那种破碎不堪,自由拼接,无限闪回。他们想做时间的主人(创造者),而不是拿着账本做记录的“仆人”。
《童年往事》于1993年获得布克文学奖。这部小说有信手而就、自由讲述的不羁随意。没有任何章节划分的长篇小说是鲜见的,道伊尔却这么做了,即使那些偶尔不用标点的意识流作家,写起长篇也还是会标记章节,道伊尔或许想借此暗示:时间的混沌,记忆不可拆分。当然,这么猜,只想帮作家打个圆场。
视角模拟,从语言到认知
对作家而言,叙事者永远是亲缘存在。选择恰当的叙事者,意味找到最好的代言人——他是拥有特权的大使,是作家的“耳目心腹”。从另一面看,叙事者本身又只是一个位置视角。作家采取“进入”与“间离”行动,与叙事者视角部分叠合,又同时保持心理“异位”。道伊尔与10岁儿童帕特里克·克拉克(帕迪),本质是模拟并“进入”,角色扮演是叙事精准可信的前提。
儿童视角的限制性、帕迪的认识能力决定了小说本身的生长性、渐进性。这恰好造就出一种语言风格——短促极简,去除冗余,毫不造作。词汇简单,表达利索,没有假模假式。儿童的多愁善感,绝不像成年人一样虚头巴脑、长篇累牍。道伊尔借助儿童表达,改造了传统作家的常有积弊:对回忆、青春、成长之主题大多相伴美化的抒情。而他挤干了水分,像在小说中掺拌了“干燥剂”。在那些皱巴巴、短撅撅的语言里,是作家模拟叙事者的努力。叙事者知识、常识、词汇及表达之“发展”,正是儿童对生活世界的认知深化。从而,整部小说深嵌在一个认识论框架内——起点是对世界的原样接受,进而是问询、怀疑、批判的人生观缓慢生成。
“利亚姆说有一次他坐在她(玛丽艾特,爸爸的女朋友)旁边看《亡命天涯》,她居然放了个屁。——淑女是不能放屁的。——她们其实也会。不,她们不能。如果能,你要有证据证明。——我奶奶就总是放。——老人会,但年轻的不会。——玛丽艾特就挺老的。”这段儿童之间论放屁,显出了作家气质:严肃戏谑,一本正经。这也是儿童对世界的态度,任何人事,不分轻重,无论庸俗,都值得探究。但幽默,又往往超越儿童的能力范畴,本质上属于成人世界。“如果在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你的灵魂已经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即使你是在去认罪的路上被撞了,你都会下地狱。”
幽默需要自为自在,意识到自身的效果,并抱有预期。儿童的洞察、无忌,却是无意中戳破成人世界的表象。纯真,是一种天赋,是直觉与才能。“奎格利先生死了,而奎格利太太还年轻,所以她肯定与丈夫的死有关”,“她比我妈妈个头大一些。个头大的女人——不是那些又大又胖的女人——个头大的女人很正常。小个头的女人很危险;小女人和大男人都很危险。”这种近乎朴素的经验论,靠一种归纳法就得出判断。到底是出于儿童的感觉,还是作家之“狡猾”?我想它应是以童言来写成人的代拟。换言之,童年与成年,总是形成潜藏的双声与对照。
帕迪面对父亲训问,已有足够的对峙、周旋与揣测能力。这是儿童从成人世界模仿、习得与内化经验的过程。“我不知道。我没做什么事,我发誓,爸爸。爸爸。不骗人,否则不得好死。看我。我在胸前画十字发誓。这是我的老伎俩。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总是说谎……形势对我有利。他想打我,但情绪没有到位。现在,他讲求公平。”不可将小说简化为单向的回望追述。因为,它同时又包孕了过去未来时——在童年里预想成年。“我可以走了。一个无辜的人。被误判有罪。假如真的入狱,我也训练有素,是一名对付审问的专家。”而作家则有意颠倒了成人与儿童间的相对优势,取消了家长智力的优越。“他(父亲)觉得他很聪明,在愚弄我们;其实是我们在愚弄他。”
当“混乱”成为一种叙事理由
故事并没什么黏合剂,就像一些瓷器残片,收藏起来,并不指望能拼出完整器。但残片本身就有标本价值。童年点滴,不必有什么时序关系。全像光斑映下,分辨光束投射的先后,那必是徒劳。道伊尔任意穿插,剪切闪回,在七零八碎、鸡飞狗跳的恶作剧中,释放生命能量。叙事中的无意识,提示盲目冲动,无目的之游戏,是人生的初始与底色。全书一半都可谓:孩子的“捣乱史”、游戏史,天性解放史。
在建筑工地烧火堆,在新铺的水泥路,刚粉刷的房子上写名字。“用放大镜引燃割下来的一小堆一小堆杂草”。爬上草垛,进到畜棚,从成堆的干草上一级级向下跳。他们冲下码头,起跳,大声叫;轮流奔跑,钻进科尔南太太的短裤里。各家的花园也沦为“越野障碍游戏”的赛道。“所有前花园的墙都一样高,一模一样,可篱笆呀,树呀让它们看起来不同。障碍物之间的花园,我们得穿过去”。帕迪、辛巴德、凯文、利亚姆……小伙伴们搭建了游戏世界。
小说可视为孩子与成人的阵营游戏。而现实原则取代游戏规则,就意味童年终结,成为往事。童年本身是持续狂欢化,使混乱成为叙事的缘由。作家深知,如果给童年强加规则、理性秩序,必然沦为虚假回望,伪饰的加工。但一部小说,靠这些打闹的碎片,就能获布克奖吗? 当然不够。道伊尔始终对历史、战争和宗教怀有焦虑与反思记忆。他伪装成叙事者,故作儿童的懵懂、问询和探究,以玩世不恭、轻描淡写的态度,闲笔般处理严肃与沉重。
如帕迪“指认”托马斯·J.克拉克是自己的爷爷,虽然荒谬可笑,却暗示他对苏格兰独立,及对民族的强烈认同。他对世界大战、犹太人与阿拉伯人的争斗,对美国殖民“先驱”的反感,都有天然的情感偏向。话题越宏大,越是漫不经心。如谈及地狱天堂,就像在开日常玩笑,用廉价简陋的比方展现相似的实在感。“炼狱很像地狱,只不过炼狱是可以出去的。——这有一个后门,小伙子们。”“大家都认为天堂是个好地方,却没什么人了解它。其实在天堂里,有很多大房子。”
创伤与疗愈,成长的双重奏
从阅读感受看,小说是零碎琐屑大荟萃,它取消了某种时间线性,成为闭合且绵延的整体。换言之,《童年往事》最大特色是让“事件”隐没,使矛盾全面消化、吸收于一地鸡毛中。它用寻常日子无休止的平铺直叙,忠实记录儿童的心灵成长。然而,在一些并不起眼的插曲里,作家又明确标记了自我意识唤起、发现的转折节点。它集中呈现为性意识的萌芽生长。如在校园检查卡介苗接种时,女护士对男生们充满挑逗骚扰,又如男生间的低俗小游戏,“说出一个猥亵的词,这是游戏规则。如果不够猥亵,就会被拨火棍多打一下。”
缺陷创伤,并不影响往事的点滴欢愉,这或许是小说亮色。道伊尔所书写的,是亮色褪去,变得失色的“碳化过程”,也是童年逝去,只余追怀的怅惘。家庭境况、父母关系,是伙伴之间力量强弱、自信与否的根源。他们有的父母缺失,有的父母失和。正如译者所言,“好像没有一个家庭是美满幸福的,都有着各自的缺陷”。帕迪母亲是称职能干的主妇,照顾一家四个孩子起居生活;父亲不失幽默,又有点儿愤世嫉俗,既会陪孩子开心,也会酗酒、打妻子,彻夜不归。
以童年经验迂回,深曲探讨家庭根基、婚姻崩溃,是不露声色的明智。帕迪并不理解父母为何从和美走向冷漠、争吵与崩坏尽头。尽管生育几个孩子,其乐融融,也不能维系婚姻。家庭对童年影响是系统性、决定性和持久的。帕迪无力阻止父母争吵,滑向了离群叛逆,抽烟、翘课、打架……“问题儿童”,大多是问题家庭的次生产物,是父母情感危机的延续。道伊尔被同行们誉为桂冠小说家,伟大喜剧作家,贴上黑色幽默标签。但这幽默,又以苦涩、伤感为代价。我想,不如将喜剧性视为一种代偿式疗愈。帕迪开始被小伙伴圈子所排斥、嘲笑,全因父亲出走(父性丧失)。原有的天真肆意,一去不回。正如精神分析学派一样,作家想通过“溯源”童年的鸡毛蒜皮,挖掘系统性的人生症结。
撰文/俞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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