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艺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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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中国的乡土生活,往往被认为是平凡的、底层的、粗枝大叶乃至微不足道的,然而通过互联网的手段被视频化且拥有大量观众后,就会对表演者的心理产生巨大影响。
“我是表演者”“我是示范者”“我被大家需要”,当乡村的生活被镜头化,当自己的日常与才艺突然有了大量受众,这样的频繁暗示重新建构了乡村网红的价值。而拥有影响力的同时,因为特定的成长环境,被定义、被围观、被依靠、被索取,正成为一些网红的重负。努力传播正能量的他们,还面临着“表演者”的疲倦、“人设”与自我的冲突和“随时可能不再被观众需要”的焦虑。
“大衣哥”、“守山大叔”、“任海龙”,他们如今仍是乡村网红的顶流,被粉丝簇拥之下,压力之下,什么是他们眼中的“真假”?什么是他们想要的生活?新京报与他们进行了深入对话,试图还原“人设”背后的真实人生。
●大衣哥朱之文
渴望过清静生活
被围观十多年,大衣哥朱之文说,自己渴望过清静的生活。
去年踹门事件后,朱之文家里装上了新大门,上边还挂着一块木牌,“私人住宅严禁闯入攀爬危险”。从大门到院子的门洞,装饰了许多紫色的小花,朱之文说,这都是自己挂上去的。
买菜回来,朱之文拐进了自家小胡同,大门缓缓关上,身后十多个粉丝也都不再跟着,坐在外边民房的台阶上等着他再出来。一位来自北京的粉丝告诉记者,就是特意过来看老朱,“他是农民的代表”。
朱之文家周边的几处民房几乎都租出去了,有的挂着大衣哥演出服务接待室的牌子,顺便售卖朱楼村的网红特产;有的变成了会客厅,三两人正在讨论直播内容;还有的做成了理疗室,给来往的粉丝推荐产品……大衣哥朱之文是他们每天都离不开的话题,而他们也成了朱之文生活圈里的一部分。作为成名较早的乡村网红,这些年朱之文的热度不减。
不过,在大众视野活跃的时间久了,人们对朱之文的评价也渐渐出现了不同的声音,“不离开农村完全是为了作秀”“农民形象系包装”“家属利用其名气炒作赚钱”等。大衣哥朱之文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故土难离,我不离开农村是因为舍不得离开这片土地,有人说我作秀,那是因为他还没到我这个岁数。”
新京报:在村里被围观,对你来说已经成了一种常态?
朱之文:说实在的,已经习惯了。你要是叫我选择,喜欢人多还是喜欢清静,说良心话,我想清静。如果有粉丝来了,自己再累,也得面对想见面想合影的粉丝。人多了,谁都想清静。其实一两个粉丝来合影都没关系,但十多年了,天天合影,一出门就是好多粉丝来合影,谁也受不了。人知足常乐,有吃有喝,我也不希望谁打扰我的生活,和家人在家看看电视,喂鸡喂鹅,种种花草,养只小鸟,包顿饺子,蒸锅馒头,没人打扰,这是我最想要的生活。
新京报:面对这种围观,你似乎不太会拒绝。
朱之文:拒绝谁都可以,但是咱不忍心,比如这种大热天,人家大老远来了,咱不能拒绝,做不出来。
新京报:你现在完全有能力到城市生活,为什么选择一直留在朱楼村?
朱之文:有人说我,朱之文你不离开农村是在作秀,你担心离开农村就不火了,我跟他说,那是因为你没到我这岁数。这块土地,从朱楼村一建村到如今,我的父辈祖辈就是靠种地养活了一大家子几代人,家里的一砖一瓦都是世代积累下来的,我舍不得离开这片土地。把粮食收回家,这一年一家人就不愁吃了,家里养的鸡鸭鹅下的蛋,这些东西吃得放心,人再有钱,没有土地没有粮食,还是什么都没有。
新京报:为什么还一直坚持种地?
朱之文:我从17岁就开始种地,以前家里有5亩多地,这些年由于经常到外边演出顾不过来,就给我二哥种了一部分,现在我们还剩二亩六分地。几年前,我到山东做一档农业节目,与袁隆平老师有过一面之缘,我忍不住向袁老咨询土地问题。袁老是这样给我介绍的,他说土地是好东西,你下的本钱多,土地给你见的粮食多,你下的本钱少,土地给你见的粮食少,你不下本钱,撒上种子埋上土,你也有粮食吃,地和粮食就是宝中之宝。
我不舍得荒废地,更不舍得浪费粮食。我们小时候吃玉米面,老人吃红薯干窝窝头,再早的时候,人们连窝窝头都吃不上。现在种地都机械化了,更没有理由不好好保护自己的耕地。
新京报:此前你的儿媳妇和儿子也一起进行了直播,你支持他们涉足这个行业吗?
朱之文:我跟他们说过几次,我不想让他们直播,我想让孩子们过普通人的生活。在直播里,有人夸你,有人看你笑话,还有人骂你,什么样的人都有,家里不缺吃不缺喝,也没必要直播。我还是希望我的孩子们多种地,有地这就是一个家。
新京报:有人会觉得朱楼村有大明星,许多福利也是跟着你沾光,实际上,你为村里做了哪些事?
朱之文:村里给村民们免费发鸡苗、让老人们每周吃饺子宴,这些村民们能享受到的好政策,跟我没有一分钱关系。说实在话,我没有给我们村带来什么优越的条件,只能说出名了来村里的人多一点,村子热闹一点。村里的大舞台是政府部门为发展乡村文化修建的,我只建了一条路,跟政府做的事比就不值得一提。
●任海龙
都说我正能量 其实每天可愁了
从去年年底离开船厂、告别“农民工”身份,角色转变为“带货主播”重归乡村之后,任海龙的粉丝数量从最高峰时的120万,已经掉到了100万出头。他无奈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招牌式”白牙,“大家都说我正能量,其实我每天可愁了,总觉得自己不适合做主播。”
两天前,任海龙还在四川大凉山看石榴,为夏末的带货做准备,这几天则一直在河南的玉米地里帮家人干农活。任海龙从小在姑父家长大,得知姑父在干农活时从三轮车上摔下,骨折了,他赶紧回到位于河南新乡的老家,姑父却说“小龙啊,你回来干什么呀,耽误你工作。”
姑父嘴上说着“别回来”,其实很高兴,他不知道那个“别回来”的远方是哪里,也不知道侄子的视频在网上有几百万人观看。
打开任海龙的抖音主页,置顶有一条点赞量高达313万的视频,正是这条视频让他“爆火”的。视频发布于2019年11月11日,画面中,任海龙的脸脏兮兮的,还有口罩留下的深深勒痕,但笑容却格外灿烂,“上个月挣了7000块钱,自己花了600多块钱,今天双‘十一’我买了纯牛奶。”他把牛奶箱拎到镜头前,在脏兮兮的黑脸映衬下,牙齿显得更白了。
就是这条仅18秒的视频,让他火了。这位94年的小伙子工作很苦,却笑得那么灿烂,很多人称赞他的正能量打动了自己。事实上,任海龙最初并没有给自己立“正能量”人设,相反,短视频平台曾经只是他的一个负能量“宣泄角落”。
任海龙的工作是打磨船体,不需要动脑子,但危险系数高。到现在,任海龙已经离开船厂8个月,他的眼睛里依然存在着不平整的“小坑”,都是当时火星子飞进去留下的。
那时任海龙对生活有很多负能量,但跟朋友抱怨“觉得不太好”,不想让熟人看到,任海龙就拍视频“发泄”。他在视频里表达对工作的不满:“这么累为什么赚不到钱?”表达对自己的不满:“每天熬夜玩手机,我的人生也就这样了。”
直到2019年10月底,他终于将之前欠款全部还清,他拍了一条视频,边跑边说“今天赚了300多,感觉人生达到了巅峰!”几天后,“买牛奶”视频发布,差不多一周时间,任海龙涨了60万粉丝。
“吓得我都不敢发视频了。”原本两三天就会发一条的任海龙,对粉丝大军的到来感到惊喜又惶恐,这个私密的“网络视频日记”被暴露在公众视野中。之后不敢像以前一样,有啥发啥,“有包袱了,有啥想吐槽的,也不敢随便吐了。”关注度的提升,让他在被动中给自己立下了“正能量”人设,悄悄把之前一些不合适的视频设为仅自己可见。他坦言,当时很想维持住这些粉丝,会默默分析自己的哪种视频更受欢迎,尽量给大家拍一些有意思的事。
去年11月,他告别船厂来到杭州。在这里,任海龙见了很多人,“听了很多专业术语,见过的人都让我签约,有些人让我趁着有热度赶紧‘捞一笔’,还有人承诺给我100万。”任海龙觉得,大部分都是“用套路骗人的”。最终,他决定进入水果行业,成为水果带货主播,毕竟农村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几个月来,任海龙辗转各个省份卖水果,“我是不是不适合做主播”的想法时常萦绕脑海。在卖芒果时实诚地说“这个芒果个头小、核厚”,有买家收货一个月后说品质不好,要求退货,他也同意,还经常叫大家“不要刷礼物了”……来自四川的水果供应商周亲最近经常帮任海龙选品,她很诧异,“怎么会有这样的主播?”
从最初直播时7000多人同时观看,到上一次带货直播只有100多人关注,任海龙觉得自己“有点凉”,只有姑父不懂人气的来去,他鼓励任海龙还是要踏实,“人这一辈子,钱是赚不完的,要遵从良心”。
“凉了就凉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任海龙说,很感谢短视频让他有机会走出船厂,他想趁着年轻多学习,无论如何,现在的“任海龙”比船厂里的“任海龙”,有了更多经历。
●守山大叔
如果不直播了 接着去放牛
一首《再别康桥》,让声音磁性的守山大叔火了,甚至得到了央视主播的关注。不过,不敢签合同,也不会剪视频,返乡做短视频两年多,累计400多万粉丝的“守山大叔”,依旧用着媳妇花499块钱给他买的声卡,在村里唱歌、朗诵。在粉丝眼里,“守山大叔”是田园诗人,是乡村歌者,少有人知道“守山大叔”这个网名的来历,也不知道守山大叔最大的追求与乐趣,从来不是诗歌与歌曲。
守山大叔,真名叫于新伟,是河北省承德市隆化县七家镇宝山营村的村民。
“为什么叫守山大叔呢,就想守着这片山,守着这个家。”于新伟说,以前外出打工的时候,走在路上就开始想家,离开家的滋味不好受。
成为网红前,于新伟理过发、卖过衣服、开过早点铺子、做过油漆彩画、养过牛、在工地干过小工,比起这么多年吃过的苦,对于他说,能在家里守着妻儿做直播是一件幸运的事。
一场直播下来,于新伟通常要唱20首歌。镜头里的于新伟总是带着微笑,陶醉在歌声里,朗诵时更带着饱满的情感。然而,生活中的于新伟,却是个十足内向的人,面对记者的镜头总是紧张。
2020年初,靠着一条在自家鸡舍前朗诵的《再别康桥》出圈,于新伟的山村生活也打破了平静。短视频的播放量瞬间接近千万,大批网友点赞关注,形容他有“被嫦娥姐姐吻过的嗓子”。
如今,46岁的于新伟,在直播间里经常要和一些小年轻“PK”,甚至比赛一口气做50个俯卧撑,靠着当兵时攒下的功底,于新伟骄傲地说,“我做完都不带喘的”。
夏日的宝山营村,下地除草、鸡场喂鸡、巡视大山,直播的间隙,于新伟还要做些农活。说起文学诗词,于新伟说,自己并不懂,初中时就学习不好,只是喜欢文言文和诗集,直到现在,自己连主谓宾定状补也分不清楚。初中毕业后,于新伟进入部队当兵,利用在部队的业余时间,看了一些书,也学会了一些当时的流行歌曲。
专职做直播后,于新伟一家人的收入主要靠直播的打赏、带货,钱不多,“直播间有人刷两个穿云箭,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就到了极限,总觉得这些钱得来的不那么理所当然。”许多公司和团队发来私信谋求合作,但至今于新伟都不敢签约公司团队,“我也不懂,怕签了合同,人家让你干啥你就得干啥。”
多年四处打工的经历,让于新伟的外貌看起来和实际年龄不符,但也给他带来了一颗平淡的心,“我之前去工地,还得吊在十几层高楼外面,一天才挣260块钱,现在不出门,在家直播就能赚到钱,有啥不满足的。”“我就是个农民。”于新伟说,“如果再过两年不直播了,就接着放牛去。”
宝山营村,坐落在山沟里,全村有200多户,人们除了外出打工,主要依靠种地和养殖业为生。村里有养殖大户,养着几百头牛、几百头猪。比起养鸡,于新伟还是更喜欢养牛,就连自己的直播账号名称,还加着“牧野繁花”,就是因为喜欢放牛。
但是,在家人看来,养牛这条路其实并不太适合于新伟。于新伟的四姐说,兄弟姐妹们从小疼爱他,以前他基本上没吃过苦,长大之后,他却是家里吃苦最多的一个。“他从小就喜欢放牛,但他运气不太好,养的牛从山上摔下来死了好几头,还有的病死了。剩下的牛他还舍不得卖,每多一天,就要多吃一天粮,但他一直护着,牛最后都老死在棚里了。”在家人看来,于新伟在网络上的走红,可以说是老天这些年来第一次对他的眷顾。直播后的于新伟开朗了许多,经济状况也改善了不少。四姐说,“坦白讲,一般人有我弟弟那么多粉丝能赚不少,但他不行,他不是这种人,做不到。”
可于新伟的想法从来没变过,“我的梦想还是放牛,看到我们村里买牛的人家,我真眼馋啊,我多想能再买头自己的牛。带着牛去后山,和牛在一起的时候我最快乐,因为牛真的没有心眼。我最大的愿望除了守着宝山营这片山,还想带着我的牛,在后山,我跟着牛后面,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我心中仿佛开出了一朵朵小花。”
新京报记者 耿子叶 杨亦静 张树婧
本版摄影(除署名外)/新京报记者 王巍 耿子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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