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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 是妥协还是反抗?

2021年08月06日 星期五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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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剖无聊》
作者:[加]马克·金维尔
译者:王喆/章倜
版本:未读·思想家|天津人民出版社
2020年6月
埃米尔·伯纳德画作《Un Bordel》,1890。

  1954年4月11日,据称这是史上最无聊的一天。

  这一结果是由一名来自剑桥大学的科学家威廉·康舒妥计算出来的,他用计算机程序搜索、比对了3亿条历史数据,指出这一天没有任何大事发生。

  如果说,无聊仅仅意味着无事发生的状态,那么无聊的历史比我们想象中更久远。但当代人所面对的“无聊”,却是因为有太多的事情在发生——一种超载、爆炸之后仍然未能被填满的渴望。

  无聊的现代性

  走出自然与神灵的庇佑,无聊拥有了主体性

  当今所理解的“无聊”的确是现代化的产物。与“孤独”“忧郁”等现代性情绪不同的是,“无聊”更难以被浪漫化。无聊很少与敏感、沉静、美丽联系在一起,就如同它所指代的状态,是一种赤裸裸的空虚,引发人们联想到的词汇是厌倦、怠惰与烦躁。或许正是因为这种不适感,无聊长久以来处于被忽视的位置。

  直到18世纪60年代 ,英语中bore一词才开始指代“无聊”的状态。德语中的无聊(langeweile)也出现于同一时期,大概比英语早几十年。而丹麦语的“无聊”(kedsomhed)在词源上与拉丁语的“怠惰”(acedia)相关,最早也出现于18世纪前后。我们发现,这些不同语言中表示无聊的词汇大致都出现于同一时期,而“无聊”的使用与讨论频率,也在此之后有了明显的提升。

  悲观主义哲学家叔本华下过一句著名的判词,生命是一团欲望,不满足则痛苦,满足则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 而叔本华所生活的时代(1788-1860),也揭开了“无聊研究”的序幕。挪威哲学家拉斯·史文德森在《无聊的哲学》一书中考察了诸多重要的哲学家与作家对于无聊的描写。这些哲学家包括卢梭、康德、克尔凯郭尔、尼采、海德格尔、本雅明和阿多诺;在文学领域,则包括福楼拜、托马斯·曼、贝克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波德莱尔、普鲁斯特、易卜生、佩索阿……尽管他们并非有意识地将“无聊”作为贯穿写作的主题,但无疑他们的作品都涉及无聊。而这些哲学家与作家都属于现代社会,他们的思考与感受都具有鲜明的现代性烙印。

  可以说,正是伴随着现代性的产生,“无聊”才越来越多地成为人们关注、思考与批判的对象。

  在茹毛饮血的时代,人类或许也会感觉到无聊,但那无聊是混沌的,隐没于自然秩序之中,与迎风飘扬的柳絮的无所事事并未有本质不同。在中世纪,人们普遍认为只有贵族和僧侣更容易受到无聊的侵扰。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聊是一种昂贵的情绪,它要求充足的物质生活保障以及大量的闲暇时间,可以说,属于“饱暖思淫欲”的奢侈品。但随着工业革命的到来,生产力获得了空前的提升与解放,人类在温饱之余的闲暇与渴望也得以扩张。启蒙理性主义的惊雷,则让人类走出了混沌的自然,推掉了上帝的庇护,开始赤裸裸地用自己的理性与世界肉搏。

  人,作为一种个体的存在,焕发出了无限生机。无聊拥有了主体。当人类的主体性日益凸显之时,无聊才走出了混沌,成为现代人有意识的情绪体验。但当代的无聊不仅是现代性的一种结果,更是被资本主义工作和休闲方式所锻造的情绪。

  无聊的后现代性

  从匮乏到爆炸,无聊的悖反

  如果说前现代的无聊植根于匮乏,那么后现代的无聊则肇始于丰富。它是一种超载之后的爆炸,提示着我们人类的渴望不止于此。

  人类从自然与神的宇宙中出走以后,便生活在了一个越来越人造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它赖以运转的基础设施是人造的,从物质到精神皆是如此。我们拥有了不断加速的高铁,也建造了日益严密的规训系统。但在一个后现代的世界中,规训不只存在于外部,而是已经被人类纳入到了自身之中。城市社会学家路易斯·沃斯在《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都市主义》中认为,这致使生活中的每个人都成了自我目的的手段。韩炳哲则用“功绩社会”来描述这一将自我变成手段的过程。

  在规训社会中,我们战斗的敌人来自于外界,而在功绩社会中,战斗的对象变成了自身。但最危险之处,在于它总是打着自由的旗号,让我们以为自己拥有自由,实际上却在进行着自我剥削。于是,在当代人的生存图景中,无聊由一种匮乏的体验转变为了一种混杂着爆炸式的焦虑、超载与疲倦的战斗。

  很大程度上,这种筋疲力尽的无聊与无处不在的诱惑紧密相关。在工作与休闲中,功绩主体都在不断追求着效率。它的触角不断延伸,让我们沉迷于那些信誓旦旦可以填充无聊、实则只能重蹈覆辙的娱乐。

  多伦多大学哲学教授马克·金维尔在《解剖无聊》一书中,剖析了社交媒体与娱乐内容如何加剧了我们的无聊,让我们不知不觉间成了资本的劳工。而这笔消费并非以现金形式支付,而是以每个当代人的时间、精力和自我为代价支付的。

  而在这一自我剥削的间隙,无聊却总能乘虚而入。

  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聊并非全然负面的情绪,甚至具有强烈的反叛意味。它所带来的不舒适,提醒着我们的生命尚未完全被资本与技术收编,暗示着我们必须酝酿一种更高的渴望,要求一种更好的尊严。

  支配与抵抗无聊的艺术

  寻找一种“更好的”无聊

  那么,或许最实用的提问是:什么样的无聊才是一种“更好的”无聊?

  无聊之所以难以克服,是因为它代表着一种充满渴望但又不知道如何渴望、渴望什么的空虚,它是对欲望的欲望。好消息是我们仍然充满渴望,但坏消息是,我们不知道自己渴望什么。

  无聊提醒着我们要尊重居伊·德波富有洞见的观点。后现代资本主义中的常规景象,就是满足之下总潜藏着更多的不满。从无聊中跳脱,意味着一种深具革命性与创造性的行为。

  近年来,无聊与创造性的关系成为学者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英国中央兰开夏大学的教授桑迪·曼恩做过一组对照实验,结果表明,无聊有助于激发创造力,给大脑带来全新的灵感。在曼恩的实验中,他把被试者随机分为“对照组”和“无聊组”,无聊组被给予了更加无聊的背诵任务,而对照组则没有,随后两组人都被进行创造力测试。

  结果发现,无聊组的被试者在创造力测试上得分更高。这说明了当人长期处于无聊状态之中,反而为更多的灵感爆发提供了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聊甚至是一种具有进化意义的正向情绪。它在持续刺激的网络中引发我们去做出反思和改变。

  在这里,我们终于意识到,无聊是症状,而非疾病本身。作为一种症状的无聊,正是我们需要寻求治疗的信号。工业革命、启蒙理性、个人主义孕育了后现代的无聊。当下的挑战是:曾经孕育了当代人的东西正在将当代人杀死。当我们漂浮在无聊之中,实际是在期待着重新找回我们被抹杀的个性和目的。

  寻回目的,意味着承认我们与无聊的斗争是一种退无可退,逃无可逃的命运。自投身于人类自身的理性以来,我们便注定无法再逃避自己,也无法再逃避意识。

  自救,并非指望着我们能一劳永逸地击溃无聊,抑或能胸有成竹地将无聊玩弄于股掌之间。而是带着些许敬畏,响应它持久的召唤。这不会是一场一蹴而就的斗争,而是充满缓慢与反复。但对于当代人来说,“上帝死了”之后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在对抗无聊的战争中,我们可以依靠的,唯有理智与情感,或许再加上一点运气。□张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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