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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中这样写道:“经典作品是一些产生某种特殊影响的书,它们要么本身以难忘的方式给我们的想象力打下印记,要么乔装成个人或集体的无意识隐藏在深层记忆中。”这句话道出了一部作品之所以成为“经典”的内在秘密:这部作品应当与其植根的文化之间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当我们阅读一部经典作品时,一方面,深藏于我们体内的文化记忆被激活了,一方面,我们自身被这部作品重新塑造。无论是否能够意识到,这正是我们阅读鲁迅的小说《铸剑》时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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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剑》植根于君权、父权社会中的传统叙事动力(“复仇”),沿着一系列怪诞离奇的情节展开,最终,成为一则寓意深刻的东方神话。然而,一则经典神话的诞生,并非出于历史的偶然,而是出于漫长的积淀。此前,鲁迅在他的文学史著述《中国小说史略》(本书的问世填补了当时对于中国古典小说研究的空白)中,这样谈起中国古典小说的源头:
“志怪之作,庄子谓有齐谐,列子则称夷坚,然皆寓言,不足征信。《汉志》乃云出于稗官,然稗官者,职惟采集而非创作,街谈巷语生于民间,故非一谁某之所独造也,探其本根,则亦犹他民族然,在于神话和传说。”
似乎意识到由民间集体创作的“神话和传说”暗藏着某种民族性的秘密。到1926年秋,鲁迅先生决定拾取一些古代神话传说,创作《故事新编》。然而,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直到1936年(鲁迅去世那一年)初《故事新编》才终于出版。全书包括小说八篇,人物皆选自早期神话传说,几乎每一篇都以民间耳熟能详的人物为主角,比如女娲、后羿、嫦娥、禹、伯牙、叔齐、老子、庄子、墨子……可以说,正是这些神话人物以及他们的传奇,奠定了最原始的华夏民族认同感。唯独《铸剑》例外,这个传奇故事出自志怪类古籍(《列异传》《搜神记》等),鲁迅在其《古小说钩沉》中曾辑录过其中一个版本,这一版本最接近后来小说《铸剑》的情节。
回到鲁迅写作《铸剑》的1926年秋天。这一年在鲁迅的创作生涯里,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年份。鲁迅时年四十五岁,此前凭借一系列现实主义小说确立了中国白话小说第一人的地位。1926年三月,为了回应“三·一八惨案”,鲁迅发表了著名杂文《死地》和《记念刘和珍君》,因此遭到当时政府的追捕,不得不临时避难。接着北伐战争席卷全国,北洋政府因此陷于崩溃,虽然这在充满杀戮和反抗的中国近代史中只是一个寻常篇章,而鲁迅的文章里,却透露出某种近乎心灰意冷的绝望。
“先烈的‘死’是后人的‘生’的唯一的灵药,但倘在不再觉得沉重的民族里,却不过是压得一同沦灭的东西。”
《死地》一文记录了鲁迅生活的黑暗时代里,无穷无尽的革命者“平白赴死”之痛,似乎能和《铸剑》的主题形成互文。毕竟,《铸剑》中的眉间尺和黑衣人,一个为了复仇,一个为了帮人复仇,最后双双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2
这则收录在古籍中的传奇,原始版本只有寥寥百余字。故事聚焦于人物的牺牲,赋予两人侠客式的浪漫悲情色彩。在大多数古籍收录的版本里,故事中的人物甚至没有名字。
鲁迅在小说《铸剑》里,为传说中的人物命名,并塑造了他们的性格——眉间尺柔弱善感,始终缺乏侠客的决心;而黑衣人宴之敖者(而鲁迅曾以“宴之敖”为笔名)桀骜神秘,仿佛自昏暗之处突然显现的鬼影。两人仿佛走出古籍,有了活的生命。尤其小说中的“宴之敖者”作为鲁迅的分身,几乎直接传达着作者的观念。当眉间尺得知黑衣人愿意为他复仇,认为黑衣人是出于仗义,宴之敖者答道:
“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而当眉间尺如约献上剑和头颅时,宴之敖者又说:
“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在此,宴之敖者化身为眉间尺死去的父亲,又或者是无数像眉间尺的父亲一般蒙冤的死者。一个飞掠于时代上方的幽灵,他拥有人类的集体记忆,见证过时代的变化,因此,他从阴间返回尘世,向权力发起复仇。可以说,宴之敖者即鲁迅的分身,蕴藏着鲁迅的愤怒,鲁迅的绝望。而鲁迅以自己的生命能量,注入这则旧日传奇中,才使这个故事摆脱了湮灭在浩瀚古籍中的命运,跻身于我们今天熟悉的神话纪事中。
3
近一个世纪后,昔酒沿用了鲁迅的文本,将《铸剑》改编为图像小说。眉间尺和宴之敖者在名字之外被赋予了视觉形象——眉间尺表现出一种夸大的童稚感,柔弱的双眼饱含了对生命的眷恋之光,充满了人性的温柔和脆弱;而黑衣人宴之敖者,被塑造成一个介于枯瘦鬼影和黑色巨鸟之间的神秘形象,而他的双眼仿佛来自阴间的两束磷火,在昏暗的背景中闪烁。
昔酒在创作谈里这么说:“我们每个人都肩负着某种仇恨——绝不是狭义的仇恨或者戏剧性的仇恨,而更可以说是一种责任,这样说或许有些愚蠢,譬如让世界变得更好些,或者为人性的城堡添一粒沙而不是蛀毁它;但是我们的确没有勇气承诺这些责任,更难过的是有时候甚至根本没有能力去承担。但是没有巨大的力量我们还能勇敢吗?”
我们注意到,昔酒赋予眉间尺这个人物许多小说中忽略的部分。当画面呈现眉间尺的世界时,有一种自觉的对抗感:眉间尺眼中外部景观(行为、环境)是拙朴的,心灵内部的景象却是细腻的——似乎象征着一个柔软内心和粗糙现实的激烈碰撞。比起一个来自古籍中的人,他更像是一个活在我们身边的普通人。在书的中段,昔酒为眉间尺特别设计了黑白拉页(眉间尺临终的八个瞬间),读者即使直接翻过去也没关系——但是就在我们翻过这一页的一秒钟,一个普通人勇敢地选择了承担起他的责任,并且带着眷恋回溯他的一生。眉间尺的困境,因此有了一种穿越时光的动人力量。
当战斗结束后,当眉间尺和宴之敖者联手杀死楚王,两个头颅漂浮在金鼎中,在水中最后对视了一眼。我们看见,眉间尺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是战斗后的精疲力竭;而宴之敖者金色的眼睛里,是使命完成的释然。当这两双眼睛跳出文字的语境在纸上对视时,我们恍然发觉:眉间尺和宴之敖者,既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物,又像是一个人一生中的两个阶段。眉间尺以一双童稚的眼睛看清了权力秩序的荒谬;而宴之敖者背负着沉重的愤怒,势必要做出一番行动。
如果说眉间尺的牺牲充满无奈,那么宴之敖者的牺牲,则更像是无数死者的性命汇聚成的一种关于“牺牲”的美学。牺牲,不是为了复仇本身,而是为了三个头颅在金鼎中的相聚,为了壮丽的战斗,为了让自身的尸骨成为权力的坟墓中永恒的那根刺。唯有这样的牺牲,才得以成为生者的“灵药”而不至于被时间泯灭;唯有这样的牺牲才得以凝固鲁迅一生的文学战斗史,成为不断流转的经典;唯有这样的牺牲,才得以让隔了一个世纪的两位创作者,在同一个故事里隔空对视。
昔酒的图像小说,即是以视觉语言翻译这则文学经典。色彩是她的语言:青色既是晨昏的天色,又是剑的颜色,似乎寓示时代的气息以及暗中脉动的力量;黑色象征着死亡,用来言说仇恨;红色是血液的颜色,代表生命的献祭;而明黄色作为古代权力的象征,表现出明艳和衰颓并存的特征。在明黄色的全景画面中,人物群像退到远处,变得渺小甚至怪诞,似乎被象征权力的黄色笼罩。至此,色彩作为隐喻,进入了故事的言说范畴。而每一种色彩都好像一条音轨,它们在自己的道路上行进、间断、等待、重现,和其他色彩共同交汇成叙事的河流,成为一首关于“牺牲”主题的交响曲。
一百年前,鲁迅在无数古籍中打捞被忘却的故事,写成《铸剑》,而一百年后,昔酒通过百余幅画作——以及将这些画作编排成一首气势恢宏的长诗,为这则旧日经典赋形。当我们凝望这些古老的虚构人物,却通过一种情感上的亲密,获得了对现代世界的领悟。我们意识到,经典并不是一座冰冷的纪念碑,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走一段路,亲自去擦亮它。而擦亮经典的同时,我们也就照见了自己。
撰文/瞿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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