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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看见”的全红婵

2021年08月20日 星期五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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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0日,广东省湛江市体育运动学校,跳水队员正在练习倒立。
2018年,在湛江市体育运动学校练习跳水的全红婵。受访者供图
8月8日,全红婵家院中的大树围上了庆祝红布。
8月10日,全红婵的启蒙教练陈华明正在查看场地。
8月10日,下午训练结束,郭艺和队员们离开跳水池。

  女儿全红婵夺得奥运会金牌的第二天,全文茂照常骑车直奔家中的橘子地,“不能因为她拿了冠军,我连活都不干了”。

  然而不断响起的采访电话打断了他的劳作,面对突如其来的聚光灯,他和女儿一样,有些紧张无措。

  8月5日,14岁的全红婵以刷新世界纪录的466.2分,获得东京奥运会跳水女子单人十米台金牌。

  鲜花和掌声随之而来,人们乐于讲述全红婵命运突围的关键点——一位乡村女孩,凭借惊人天赋被体校老师选中,进入广东省队,拿下全国冠军,奥运夺金。就连教练都忍不住感慨,“她是最幸运的女孩”。

  只是幸运背后除了天赋,还包括日复一日的努力,和恰到好处的时机。

  少女就此攀上高峰,但故事远未结束。在教练眼中,“全红婵还未到最稳定的时刻。”青春期发育、调整心理状态,未来还有一道道关卡,亟待冲破。

  而在冠军的起点,湛江市体育运动学校,还有更多的“全红婵”正在跳水池中刻苦训练。未被看见的角落里,孩子们等待着“幸运”再次降临。

  水花、烟花、闪光灯

  如果不是因为全红婵,鲜少会有外人来到迈合村。

  村庄被农田包围着,一条主路通向城区,夏季汽车飞驰而过掀起一阵热浪,农忙季,小路上只有摇着蒲扇的老人和捉虫子玩乐的孩童。和中国大多数乡村一样,这里的年轻人外出闯荡,上一辈多在家伺候着赖以生存的土地。

  顺着村口向前走上五百米,就到了全红婵的家。门前院里几棵大树遮掩出一片阴凉,红砖墙围着一栋白色二层小楼,夹在四周新修建的楼房中间毫不起眼。父亲全文茂个子不高,浑身晒得黝黑,正在清扫屋后的鸡舍。

  夺冠之前,全红婵留给迈合村村民的印象还是“瘦瘦小小的一个姑娘”。“当时也就这么高”,一位村民用手比划着膝盖位置,“和村里其他小孩也没什么两样”。

  有村民尽力从记忆中搜寻着全红婵与众不同的地方,唯一可能和竞技体育有关的是,“村里过年唱戏,她就在戏台下面跟着翻跟头”。

  如果东京奥运会未曾延期,14岁的全红婵也不会站上最高领奖台。

  今年6月,中国跳水队内部公布了东京奥运会出征名单,全红婵名列其中。而就在三个月前,她才刚刚和队友庆祝完14岁生日,达到奥运会对参赛运动员的最低年龄要求。

  得知自己即将参加奥运会,全红婵还是一副懵懂模样。消息宣布时,主管教练何威仪看向她,女孩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愣愣的神情。“她知道自己要去一个很重要的比赛,但对这件事没有具体概念。”

  但乡亲们已经准备好了。作为“中国跳水之乡”,湛江走出过劳丽诗、何冲两位奥运冠军,现在期待降临到全红婵身上。家乡迈合村早早挂出“恭喜全红婵通过奥运选拔赛”的红条幅,参赛名单正式公布后,又立刻换成了“预祝全红婵奥运取得佳绩”。

  决赛日下午,全氏宗祠门前难得的热闹,大电视摆在广场上,人越聚越多,连邻村的人都跑来助威,村干部发完了两箱小红旗,又紧急找来一千个口罩。

  全红婵的每一跳都会引起一阵欢呼。第2跳满分,第4跳满分,最后一跳,少女如一柄利剑腾空而起,利落旋转,直直地插入水中。依旧是满分。

  迈合村彻底沸腾了,欢呼声盖过了成绩播报。东京赛场和湛江市体育局,闪光灯一同亮起,镜头对准了被教练高高举起的全红婵,父亲全文茂激动地跳了起来。村民们自发买来烟花,放了整整一夜,谈论的话题都是“全红婵可真有出息”。

  各地赶来的人在全家院子里外围了几层,拉着全红婵的母亲、奶奶合影,网红举着手机挤进人群,试图通过直播涨粉,陌生人闯进家门,被拦下后又趁人不注意爬上二楼继续拍摄。

  女儿夺冠后的第一个晚上,全文茂一家人既兴奋又害怕,“半夜三点门外还有好多人在尖叫”。有人甚至自备锅碗瓢盆,在全家门口蹲守了三天三夜。

  直到8月8日,村干部不得不在村口支起桌子,严禁外人进入,失控的场面才暂时缓解。

  第一次跳跃

  湛江市体育运动学校是全红婵的起点。相比拥有室内跳水馆的其他学校,这里的条件不算好——露天跳水池,飞虫漂浮在水中分外显眼。雨天、冬季无法训练,夏季炎热,铁制跳板被晒得发烫,学生们只能用毛巾挤水给跳板降温。

  校长黄科直言,换一次池水要一万元,学校资金有限,平日里只能将池水过滤使用。室内训练馆的垫子也已陈旧,空气中掺杂着汗液累积的味道,在这里,全红婵和29位队友度过了近四年的训练时光。

  2014年,启蒙教练陈华明前往迈合小学寻找跳水人才,这项工作已经进行了几十年,每到夏季招生,体校老师都会驱车前往各村镇,在七八岁的孩子中,寻找潜在运动人才。

  他被正在跳房子的全红婵吸引住了。“跳得那么轻盈”,女孩双手前后摆动,向前一跃,落地时几乎没有声响。正式挑人时,他最先前往全红婵所在的班级,目测了她的体型,“线条美,身材偏瘦,手臂长,每一项都完美符合跳水运动员的要求”。

  到了立定跳远测试环节,当时7岁的全红婵身高1.2米,跳出了1.76米的成绩,“比男孩跳得还远,爆发力极强,身体素质也好”。陈华明知道,自己挑对人了。

  尽管已经对媒体复述过无数次选中全红婵的经历,再提起此事,陈华明还是难掩激动,“不是每个孩子都有如此天赋,同时又能被教练发掘。”

  送女儿去学跳水,全文茂并没有太多宏愿,“选上就去呗,反正有书读”。全红婵在家排行老三,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全文茂常年务农,照料家中的橘子地,妻子在市里打零工,同时支撑五个孩子上学,夫妻俩有些吃力,体校费用更低,每月都有饭费补贴,询问女儿意愿后,事情很快便敲定下来。

  进入体校,最开始的训练是游泳和体能。全红婵每次都率先跳进池中,室内训练时,她的动作总是最标准,从未喊累。在陈华明看来,她具有成为专业运动员的前提——不畏苦,拥有强烈的兴趣。

  那两年,陈华明每天下午都会坐在跳水池边,看着孩子们在水中游动。跳水运动拼天赋,拼努力,也拼悟性,即便是最有经验的教练,也无法判断哪个孩子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开窍”,脱颖而出。

  这样的日子,陈华明过了三十余年。13岁进入北京八一跳水队,24岁退役回到母校执教,陈华明见证了中国跳水事业从无到有的发展。

  2016年,陈华明的徒弟、20岁的跳水运动员郭艺回到母校执教。从湛江市体育运动学校走到全国冠军,郭艺和大多数普通跳水运动员一样,退役后选择转型教练。

  第一次和学生们见面,没等陈华明介绍,他就猜出了哪个是教练常常提起的全红婵。女孩的确拥有出众天赋,在跳水的系统训练中,她比其他孩子更快地登上了三米台,紧接着又是五米台、七米台。

  正式训练不到一年,郭艺就提出让全红婵试试十米台,女孩顺着狭窄的梯子噌地跑上去,绕过五米台、七米台,站在最高点,没有犹豫,嗖地跳了下来。

  冲向最高点

  2018年是全红婵命运的转折点。进入体校近5年,她已经能自如地从十米台跳下,标准地做出翻转动作。陈华明和郭艺决定,让她到省队接受更专业的训练。

  直到现在,她的主管教练何威仪还是很庆幸两位启蒙教练的选择,“以往省队都是通过比赛成绩选拔队员,要不是他们主动把孩子送过来,我们可能就错失这个奥运冠军了”。

  在水平更高的广东省队,全红婵的天赋优势也十分突出。然而,要进入专业运动员行列,光靠天赋是远远不够的。

  熬过漫长枯燥的基础训练是第一道难关,刚到陌生环境,11岁的全红婵只能向最熟悉的郭艺求助,她叫他教练,有时也叫“哥哥”,“郭爸爸”。“训练实在太累了,我适应不了”。

  每天六点半出早操,练习跳台400次,陆地上跳300次,水上跳100次的日子,郭艺过了十年。高强度、长期重复的动作最磨炼运动员的意志。耐力与劳累同时在体内累积,郭艺说,刚退役时,突然松懈下来,他睡了整整一个月。

  这是旁人无法解决的问题,郭艺安慰全红婵每天想着“先挺过今天,再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想达到什么目标”。

  没人知道女孩是在哪个时刻“彻底挺过去”的,那是她唯一一次向郭艺诉苦,偶尔和体校同学打游戏是她为数不多的放松时刻,她也再未提过无法适应的话题。

  两年后,全红婵的训练初见成效,何威仪决定先让她尝试2021年陕西全运会。而在此之前,全红婵需要先参加三场奥运选拔赛,积累大赛经验。

  2020年10月,第一场奥运选拔赛中,全红婵拿下冠军,并因此入选国家队。但在三个月后的第二场奥运选拔赛中,由于向后翻腾三周半抱膝的动作失误,全红婵只得到第五名。

  跳水比赛中,向后翻腾三周半抱膝的动作被称为207C,难度系数较高,为了完成这一动作全红婵练习了整整九个月,直到第一场奥运选拔赛前三周才彻底学会。

  比赛结束后,何威仪发现女孩似乎被这个动作困住了,“她每天爬上十米台,不停地练,正常每天跳五遍,她要跳十遍。”

  战胜心魔,克服对失败的恐惧,是专业运动员要面临的第二道难关。郭艺猜到全红婵可能会对207C动作产生阴影,特意提醒她,“感觉哪里不对,要及时和教练沟通”,何威仪也在台下,一遍遍纠正着动作的每一个细节。

  到了第三场奥运选拔赛,全红婵再次拿下冠军。两个冠军的成绩,让全红婵有了冲击奥运会的可能。

  奥运会预赛,全红婵成绩不算太好,207C动作再次失误,教练们纷纷发来信息嘱咐,“稳住,就像平时训练一样,跳好五个动作就可以”。

  半决赛,又是207C动作欠佳,只拿到了70.95的分数。到了决赛,三位教练守在电视机前,都为第三跳的207C提心吊胆,场边观战的奥运冠军施廷懋、谢思埸屏住了呼吸,国家队教练刘犇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全红婵。

  几秒钟后,女孩低头走向跳台,深呼吸,转身,毫不犹豫地起跳,向后翻腾三周半抱膝,猛地扎进水中。场边手举国旗的人群瞬间爆发欢呼,教练们也露出了笑容,他们知道,“冠军拿定了”,全红婵真的冲向了最高点。

  “会有不同的人生”

  奥运比赛结束第二天,湛江市体育运动学校跳水台挂上了“我以红婵师姐为荣”的横幅,每个小队员都比以往跳得更加卖力。

  15岁的小佳在跳板和泳池间不断往返,身体不适的全锦梅坐在池边,安静地看着水面。小佳、全锦梅是全红婵在体校最要好的朋友,她们几乎同时进入体校练习,在此已经度过了多年的训练时光。

  在全红婵的光芒之下,许多人不停地追问她们,“好朋友夺冠是什么感觉?”“你们平时怎么相处?”“你觉得全红婵是什么样的人?”被问得多了,她们只好腼腆地笑笑,不愿再讲。

  “你喜欢跳水吗?”面对为数不多对她们的提问,两人下意识地给出了令人满意的答案——“喜欢”。至于被问到“进入水里是什么感觉?”两人相视一笑,摇摇头说:“没什么感觉。”

  全锦梅性格内向,总会把家长与教练交代的事用心做好。小佳开朗,掰着手指给出了真实答案,“跳水会被晒黑,还要剪短头发,不能吃零食,这些都不喜欢。”

  对这里的大多数孩子来说,跳水是一个无意识的选择,每年都会有孩子因为身体条件优秀,被选到体校,开始一至九年的训练,或许走得更远——被选入省队,或许只能在某一阶段选择停止训练,回归普通升学道路。

  3年前,小佳曾和全红婵一同前往广东省队接受训练,在郭艺看来,两个女孩有着同样出众的天赋,相比全红婵格外突出的爆发力,小佳则是全项均衡的跳水选手,只是没过多久,小佳就因手部受伤不得不退回体校。

  曾获全国跳水冠军,17岁因伤病退役的郭艺体会过竞技体育的残酷。

  从省队回来后,郭艺注意到小佳有些失落,曾经最爱笑的孩子偶尔会变得沉默,不再吵着要吃零食,如今最好的朋友夺冠,他会假装不经意地叮嘱她和全锦梅,“你们学习更好,好好努力,未来会有不同的人生。”

  不过对孩子们来说,外界的种种变化还未改变她们的小世界。回国抵达隔离点,全红婵先给全锦梅打来视频,展示自己的房间,两个小姑娘凑在镜头前看着对方,红婵抱怨着:“现在只有我自己了,好无聊啊。”

  结束视频没几分钟,她又给全锦梅发来10元微信红包,“请你和小佳吃雪糕”。

  漫长的攀登

  即便是最幸运的“天才少女”,在追求“更高、更快、更强”的顶级体育赛事中,也面临着漫长的攀登。面对媒体采访,三位教练不约而同地表示:“全红婵还没到最稳定的时刻。”

  几乎每一位女子跳水运动员都要面对发育问题。何威仪解释道:“女孩出成绩往往更早,但青春期发育带来的变数也会更多,不能长胖,身高不能猛增,体型不能变化太多。”

  前往国家队集训的9个月里,全红婵长高了5厘米。长高意味着需要更多的肌肉,来支撑每一次跳跃,控制身体的幅度。

  那9个月,何威仪每天都在观察记录全红婵的状态,调整训练强度,“练得多了怕她吃不消,练得少了又怕肌肉记忆消失。”

  除了身体,心态调整也至关重要。看着与全红婵有关的新闻不断冒出来,郭艺难掩担忧,“给孩子的压力太大了,全运会马上就要来了,但凡出现一点点小失误,都会被放大无数倍。”

  郭艺还记得,从赛场上下来,全红婵给他发了一个表情包,“我拿到金牌了”。他提醒全红婵,要给每一位帮助过她的人发一条感谢短信。隔了一会儿,全红婵回复道:“我很想感谢他们,但我不知道怎么说。”

  最后,女孩给教练们分别发了一张自己拿着金牌的照片。

  光芒之下,全红婵依旧是个14岁的孩子。“那么多人讨论她的家境,不知道小孩子心里会不会不舒服”。在教练们看来,如果全红婵再晚一点站上奥运领奖台,“她的状态和心智都会更成熟”。

  但无论如何,全红婵夺冠,不仅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也让更多人看见了命运的另一种可能。

  体校的跳板还在响个不停,太阳即将落山,一个小男孩爬上跳板,张开双臂,迎着夕阳跳了下去,水花漾起又很快平复。郭艺点点头,悄悄对旁人说道:“你看,他可能就是下一个全红婵。”

  A10-A11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马延君

  A10-A11版摄影(除署名外)/新京报记者 马延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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