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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邬 郭汉中 三星堆文物修复时间与技艺的彼此成全

2021年09月22日 星期三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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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邬(左)和郭汉中(右)师徒二人。
9月13日,杨晓邬(左)和郭汉中(右)在研究青铜大口圆尊的修复方式。

  位于四川广汉的三星堆博物馆陈列保管部前,52岁的文物修复师郭汉中从车里搀出74岁的师傅杨晓邬。师徒二人是国内稀缺的文物修复大师,用几近绝迹的手工活儿,让三星堆1号神树、2号神树、青铜大立人、铜戴冠纵目面具、青铜神像、青铜金面罩等国家一级文物重焕光彩。

  在和记者简单打过招呼后,郭汉中径直走进工作室。杨晓邬则凝视着工作台上的一尊残破变形的青铜大口圆尊,世界再嘈杂,匠人的内心依然宁静。

  历史让人沉醉,那些穿越古今的一件件文物,在修复中诉说着时间的故事,还原出曾经的气韵。

  师徒关系情同父子

  1974年,知青杨晓邬回到成都,被招进四川省博物馆,跟着一位民间铜匠学习青铜文物修复。尽管身体不好,学得断断续续,但他最终还是走上了文物修复这条路。4年后,国家文物局在上海博物馆举办全国青铜器文物修复培训班,杨晓邬又师从名师王荣达、顾友楚,技艺飞速提升,从此担当起了四川省博文物修复的重担。

  文物修复是文物考古工作不可分离的一部分。1986年,三星堆一号、二号“祭祀坑”重见天日,是三星堆遗址考古半个多世纪以来最重大的发现。两坑出土各类文物4000多件,其中以青铜器为大宗,尤以80余件青铜雕像为前所未有的重器。

  “那时我们的修复重点就转移到了三星堆的出土文物上。”杨晓邬说,一下子出土了那么多宝贝,不少青铜碎片看起来像混杂着泥土的“破烂”,让人又喜又忧。当时三星堆还没有成立博物馆,修复工作在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里进行,“当时干修复的只有我一个人,后来才把郭汉中调来成都跟我学”。

  郭汉中是三星堆镇人,鸭子河边长大。在杨晓邬的记忆里,那时的郭汉中是一个特别调皮的初中生。最初,杨晓邬让郭汉中跟着学点陶器修复,后来三星堆有青铜和玉器陆续出土,就把他调来成都。于是,师徒二人守着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一间二三十平方米的办公室,修复了不少三星堆头像、面具、玉边璋、铜尊和罍。

  郭汉中说,搞传统修复基本上都是师徒制。师傅杨晓邬是国内青铜器修复“古铜张”派的第五代传人,自己是第六代,他和师傅的关系情同父子。他也很感激这一路得到了全国各地许多老师傅的指点。

  从碎片中还原历史

  1997年,三星堆博物馆建成,郭汉中进入博物馆从事文物修复工作,现任修复室主任、陈列保管部副部长,是三星堆博物馆文物修复技术骨干和文物修复业务带头人。

  郭汉中认为,文物修复是时间与技艺的彼此成全,“工匠所为只是器物,时光所为才有了文物。我从上初中开始接触文物修复,与文物打交道37年。我修复了文物,时光也修炼了我。”

  三星堆数量庞大的青铜器发掘出来后,没有一件是完整的。1号神树1986年从二号坑出土时,由于树很高,砸得很碎,又长年被土层夯实,变形尤为严重。

  在杨晓邬的记忆里,当时的1号神树还只是室外的一堆碎片,除了变形严重的底座,看不出任何树的形态。最棘手的是这些文物没人见过,也没有任何资料和线索,要把文物恢复成几千年前的原貌,还不能有丝毫的差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后来,我们把所有残片集中在一起,才逐渐看出这是一棵树,通过器物分类、仔细观察接口,拼接、预合、撰写保护修复方案、专家论证通过,才开始修复。正式修复花了一年,但是之前的工作花了数年。”

  等到部件都修复完毕,师徒俩发现,神树还有很多残缺,鸟儿不应该只有3只,果实、圆环的数量也远远不够。根据真实参照物和古人讲究对称性的原则,他们补配了14个果实、15个圆环、6只鸟,按照古蜀人二次铸造的方法,铆铸在树干上。所有新制作的神树部件,都被刻上同样的花纹,描上同样的颜色,甚至做出逼真的铜锈。

  这棵神树高3.96米,树干残高3.84米,是世界上最大的单体青铜器,但树的顶端却依旧残缺,并没有被修复。对此郭汉中说,文物修复的理念是最小干预,最大保护,还原本质,必须要有真实依据,“这个依据就是实物,不能想当然地去创造。”

  目前三星堆博物馆正在修复的是3号神树,其枝干上满是暂时黏合的痕迹,要靠钢筋支架的支撑才能立得住。根据出土的残部件来看,二号“祭祀坑”内的神树应有6至8件,选择现在修复3号,是因为3号残件相对多,复原起来把握较大,也更有助于学术研究。

  从1986年两个“祭祀坑”被发现,至今已过去35年。在三星堆博物馆和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库房内,仍存有大量“零碎”的青铜残片,似乎很难再做复原和进一步研究。“依据不足,不敢随便乱动,乱拼接”,杨晓邬说。

  2019年12月,三星堆考古迎来新的突破,在一号坑、二号坑周围又发现了6个器物坑。根据探测,6个新坑下面的器物可能与一号、二号坑相似。会不会在新坑里找到旧坑中残缺的零件?这是郭汉中最想得知的。

  心手合一的工匠绝活

  修复中心的工作室里,郭汉中通过一个大口圆尊演示什么叫“修复”,什么叫“研究性复原”。

  大口尊的圈足缺了一半,留下的那一半有一组完整的兽面纹。有了这个依据,就可以利用磨具浇铸将圈足修复。而口缘部分,因为没有可参照的依据,只能根据推测做了研究性复原,且不与尊身连接,“如果以后找到依据可以做复原了,就把现在这个撤掉。”

  另一件精美的牛头纹青铜部件,是郭汉中用失蜡法为大口圆尊做的补配,而尊的主体变形并有裂缝。郭汉中说,之所以不去矫正形状,是因为古蜀人浇铸时已经失败,通过二次浇铸后又裂开了,保留开裂痕迹,是为了给现代人去研究。

  郭汉中认为,修复的理想状态是修复人员只对文物进行恢复、加固,待后人需要拆解研究时,器物出土时本身的信息都还在。假以时日,科学技术更加先进,后来人还能按照那些留下的微痕和信息更好地进行分析。

  郭汉中对自己要求高,说“技术永远也学不完”,即便他在拼接、整形、补配、随色、做旧等文物修复技术方面有自己的独门绝技,已被省内外文物修复界公认为顶尖工匠。

  在修复1号神树的过程中,面临如何焊接、如何重新竖立两大难题。郭汉中采用在主树干、树枝套铜管并灌注环氧树脂的冷铆工艺,解决了神树的抗压、抗弯强度问题;为确保青铜神树重心的稳定性,在神树底座进行补铜以及内环铆合加固的处理方式,以吊顶线牵引来应对强烈地震。这项修复工艺获得了科技部创新三等奖。在2008年“5·12地震”中,青铜神树也经受住了强震考验。

  在三星堆博物馆陈列保管部部长余健眼里,郭汉中的修复技艺已经到了心手合一、融会贯通的境界,传统手艺和科技文保兼容。

  郭汉中觉得,修物实为修身,修艺实为修心。每一次文物修复就如同穿越时空,从青铜时代到数字时代,从远古部落到泱泱大国,传承与创造,人的一辈子能做的事情不多,能把一件事情做好,就不辜负来到这个世界短短的几十年。

  传承技艺倾囊相授

  “每次到三星堆,还是有这种感觉——如果要把这些青铜器,把这次出土的新文物都修复好,还是得要好些年,哪怕现在有好多人帮忙一起修。”杨晓邬说。

  文物修复是一门科学,需要对文物实体运用多学科的知识和技术,研究其历史、艺术和科学价值,进行物质组成及保存状况的研究。这门科学被世人了解是近几年的事,看似神秘实则枯燥的工作让很多人望而却步。如果没有新鲜血液注入,再精湛的技艺也会面临断层甚至消失的危险。

  郭汉中的文物修复工作室现有8个人,团队中有男有女,有70后也有80后,有的已入行十余年,有的才刚刚加入,还有走了又回来的。他们穿着白大褂,从清洗、补缺、粘接到上色、做旧、打磨,耐心细致地对手中的文物“做手术”。不同器物所需的修复程序各有差异,考验着修复师的应对能力。

  杨晓邬感觉,大专院校培养的学生大多重理论而轻实践,普遍“一上手就蒙”。郭汉中也深知他所从事的工作待遇不高,若没有精神境界,万事无从谈起。而带一个队伍更难,唯一的办法是“我做出来给你看”。

  谢丽到工作室已经7年,她感觉青铜器修复里最难的是矫形,需要随时控制自己的力量以释放青铜的应力,会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郭老师能很快让青铜器物恢复原状,他会根据青铜文物的变形程度、延展性、弹性、塑性、脆性、强度、厚度以及腐蚀程度,选择锤击法、模压法、撬压法、顶撑法和加温法,完美地解决问题。”

  在谢丽的师兄杨平眼中,给青铜器上色是难点,“经常是自己觉得色差很小,但师傅一看觉得根本不行。”遇到难点,他会找郭汉中商量解决思路,“郭师傅虽然严厉,但细致而敏锐,对所有过手的物件一丝不苟。”

  郭汉中从1992年开始带徒弟,但最终能成为专业修复师的人并不多。“在多年的文物修复工作中,师傅对我倾囊相授。我们这一行传承是根本,所以一定要尽量多地培养徒弟,不遗余力。”

  “让文物活起来”是文博事业的导向。2021年9月底,三星堆开放式文物修复馆陈列保管部的实验室大厅会向公众开放。余健说,将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重视文物价值,更加看重文物修复师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艺,“看了三星堆,对中国文明会更有自信”。

  杨晓邬 郭汉中

  伟奇庄严的神像、纵目千里的面具、达地通天的神树……他们主持修复了三星堆汪洋恣肆、气象万千的青铜艺术群像。37年里,郭汉中还自制了300多件称手工具,为四川、江西等各地博物馆修复重要文物6000多件,用匠心妙手让文物“起死回生”,让历史复“活”。他们将修复文物视为历史赋予的使命,将锻造文化自信视为时代赋予的职责。

  传承

  杨晓邬:“出土的器物每一件都不一样,做多了就有一种成就感,走到哪里都能看到经过自己的手复活的文物,任凭千人谈万人看,这种感觉让人自豪。”

  郭汉中:“工匠所为只是器物,时光所为才有了文物。我从上初中开始接触文物修复,与文物打交道37年。我修复了文物,时光也修炼了我。”

  匠人心声

  1 新京报:你在取得成就的过程中,是如何呈现匠心精神的?

  杨晓邬:文物提取和修复的每一个环节都需要小心翼翼,来不得半点含糊。

  郭汉中:眼下已经不能单一、割裂地看待发掘时的信息收集和文物修复,这两者是一个综合体。修复时非常需要最开始发掘提取时收集的信息,比如金属成分、探伤过程、颜色分析、氧化程度,这是一个多学科、整体性的专业。技术永远也学不完,所以要力求找到最佳修复方案,达到最佳修复效果。

  2 新京报:在你的生活和工作中,哪些东西是你一直坚守的?

  郭汉中:始终敬重自己的职业,把自学、自练、自悟、自省作为行动准则。

  3 新京报:什么时候是你认为最艰难的?能够坚持下去的原因是什么?

  郭汉中:我经手的每件文物都承载着民族文化元素,它的再现是对现代人的示范性精神与实证性启迪。我热爱自己所做的事情。

  4 新京报:你希望未来还取得怎样的成就,对于未来有怎样的期待?

  郭汉中:师傅那一辈有的已经不在了,有的已退休,自己有责任把这门手艺传承和发扬光大,不能在我这里断了,心里有一种担当感和紧迫感。

  A特20-21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刘旻

  A特20-21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陈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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