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志援应急救援服务中心义务寻找走失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近6年共找回321位走失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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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员们找到老人的时候,他坐在台阶上,一旁摆着一个摄像机。此前他穿过公园的花花草草,一路走,一路拍。却不知道摄像机里没有放储存卡。
年轻时,他曾是个摄影师。由于患了阿尔茨海默病,丧失记忆,他偶然的一次走出家门,就让家人失去了联系,最后被北京市志援应急救援服务中心的队员们找到。
自2016年以来,北京市志援应急救援服务中心开始义务寻找走失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如今,这支主要由志愿者组成的队伍已经有五百人左右。近6年来,他们共找回321位走失老人。
根据中国老年保健协会阿尔茨海默病分会(ADC)和健康时报联合发布的《中国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家庭生存状况调研报告》,截至2019年,中国有1000多万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是患者数量最多的国家,占世界痴呆总人口的25%。
今年9月21日,是第28个世界阿尔茨海默病日,北京市志援应急救援服务中心负责人苏敩(xiào)走进小区,为老年人进行预防、辨识、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的宣讲。苏敩说,比起321这个数字,1000万太过庞大。他们希望普通人都能行动起来,发现身边的患病老人,让“走失的阿尔茨海默病老人离家更近一步”。
寻找“失忆老人”为主要目标
“你们知不知道高家园粮店在哪儿?”在包裹严实的路人之中,走出来一个老太太,她满鬓霜白,套件单衣,拎着个布袋子,脚步踟蹰。
“粮店?您干什么去?”苏敩觉得不对劲,他打小在北京长大,在他的记忆里,粮店已经是40年前的事情了。
再问几句,老太太挥着手就往前走,她说要去换粮,回家给儿子做炸酱面。“更不对劲了。”又问了几句,老太太仍是前言不搭后语,苏敩随即报了警。
最终,警察在老人身上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姓名、住址和联系方式。一行人与其家人取得联系后,这才知道,她已经走丢了四天。
这是2016年的冬天,迎面袭来的冷风像一把刀子,苏敩站在马路边,看着家属们一张张焦急的面庞,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姥姥。
到了晚年,这个原本慈爱的老人变成了冥顽不化的“老糊涂”。对着外孙女儿喊女儿的小名,拿着棍子让姥爷这个“陌生人”滚出去。有时候,她还会一声不吭地走出家门,次次都是熟悉的亲戚邻居将她送了回来。在她彻夜不归的时间里,每个家人的心都揪在一起。大家总在想,她究竟是怎么了?
好几年后,家人才明白,原来她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对于新近发生的事情,转头就忘,却对早期的记忆印象深刻。
1996年,姥姥去世。从小在姥姥身边长大的苏敩愧疚不已,“假如早一点知道这种病,早点干预,姥姥的晚年会不会更安详一些?”
于是,在路遇老太太的次日,苏敩有了一个想法,希望成立一支以寻找“失忆老人”为主要目标的救援队。他亲历过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走丢,“清醒着的家属是最痛苦的,老人走丢的初期,家属茫然感是最强的。”而在老人漫无目的地走的时候,家属大概率在持续崩溃,很难快速制定出系统而完整的寻人计划。
此前,苏敩一直活跃在公益救援领域。他找来原本一起做山地救援、灾害救援的志愿者开会。讨论着将寻找走失老人作为一项救援内容。
开完会,他们便正式开始了义务寻人。早期,苏敩和队员们从生活里寻找需要帮助的家庭,一旦看到朋友圈里转发寻人启事,队伍便主动联系家属,询问是否需要提供免费帮助。随着成功案例增多,一些家属也开始主动找队伍求助。
2017年1月,北京市志援应急救援服务中心在北京市民政局正式注册。他们登记了官方救援电话,有时候也和派出所合作,从警方那里获取老人家属的报警信息。
“生死时速”
已经退休的刘秀清一有时间,就来参加救援行动。多年来,让她和队友们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搜寻一位当过兵的老人。
那是2017年5月,队伍接到家属的求助信息。老人90岁生日后不久,独自出门散步,已经一天未归。
刘秀清记得,在能调取到的监控视频里,老人几乎没有过迟疑,始终自顾自地往前走着,直到走进监控盲区。头四天,队员们就在监控盲区附近寻找,他们在地图上分割了不同的区域,分批次一一查探。
他们走过高楼大厦的尽头,眼前的景物倏地矮塌了一大截,变成一溜破烂的平房,房门紧闭,人迹稀少。能走的地方几乎走遍,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巨大的迷茫感,“他到底在哪里?”
苏敩说,眼前这座城市是这么熟悉,但却好像闯进陌生地带。而他们自己,仿佛也成了钢筋水泥中的困兽,“这个人怎么就像销声匿迹了一样。”
时间走到第五日,从外地赶回来的队员李维也加入了搜救行动。终于,就在监控盲区附近的一个建筑垃圾填埋场里,李维发现了老人的踪迹。李维回忆,建筑垃圾填埋场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地上是灰蒙蒙的一片,好像隆起一大团脏乱的垃圾小山,走近了,才看到随地堆积的钢筋、木板、金属块。
当年拍下的视频显示,那片填埋场空荡荡的,从远处眺望,灰黑色的地平线呈一条直线,在昏暗的天色里,一切看起来没什么不同。
“但是只要一脚,你就会直接陷进去。”苏敩说,由于地面的泥沙内含积水,肉眼可见的灰色地面,其实只是一层很薄的泥板,那里,随处都是由建筑废水泡成的人工沼泽,队员们刚走过去,便有人不慎陷入其中。
他们要找的老人,正侧躺在一片“沼泽”之中。
他的一部分身体嵌在湿滑的泥沙之中,嘴巴大张,双目紧闭。赤裸上身,腿上仅有一条灰色秋裤缠绕,而上衣整齐地叠在旁边。
已经昏迷的老人被送到医院,抢救了4天才苏醒。医生说,如果再晚来一阵子,不确定还能不能救过来。
但最终,老人因为多个器官衰竭,几个月后还是去世了。
那时起,苏敩意识到,原来每次救援都是一次“生死时速”。只是有时候,尽管你拼命追,结果也未必都尽如人意。
而李维也落下了心病,他总是诘问自己,假如接警当天不在外地,而是参与救援,是不是老人就可以快点儿找到。
在那之后,队员们逐渐意识到,每次救援行动,都是在追老人的时差。为此,如今派出去的主力队员们,都必须“个个能顶事儿”,今年新加入队伍的程东红,光是看监控视频,就能用8倍速、16倍速。
“不找到老人不下撤,是我们所有人的共识。”队员李宏伟说,只有这样,才能让走失的失忆老人少受点苦。
抽丝剥茧
其实,在最初的搜救中,队伍也走过弯路。
他们用人海战术,将队员们都撒出去,可是这样耗时耗力,只看一眼照片,就能在茫茫人海发现一个陌生人,是一件难事。
没多久,他们摸索出了经验。一个走丢的老人此前是警察,从公共厕所出来后,便紧跟着一个年轻男子走了。队员们找到他,老人转过头,“嘘,我这儿盯梢呢,这是一通缉犯。”这位被跟了一路的年轻男子,竟也没有发现有人跟了自己一路,苏敩和队员们笑称,“这老警察功夫没丢啊。”
屡次遇到这类情况,队员们明白了,要找到一个走失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一定要关注他们的过往经历。
在队员“鸟叔”看来,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记忆就好比俄罗斯套娃,随着年龄增长,一层层记忆犹如套娃一样叠加上去。患病后,象征着近期记忆的外层套娃便个个脱落,剩下的,都是早期的记忆,他们像是穿越到了过去。
为此,每次前方队员行动前,都会有一组人跟家属沟通,除了核实求救信息,还会跟家属了解走失老人的过往经历。
队员们记得一个“始终走不出过去的老人”。那是他们寻找过次数最多的一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队员们都叫他“江老头”。
他一共走丢7次,头两次被家人找了回来,房门上锁。但他总能找到钥匙,打开门就往外走。近7个月的时间,他又走丢了五次,每次都在同一个位置被找到。“他到底要干吗去?”江老头从来不说缘由,家人不解,队员们也不解,“怎么总往这里跑呢?”
直到最后一次,隔着老远,“鸟叔”就发现了坐在石墩上的江老头。“鸟叔”走近了坐下,“你怎么总来这儿啊?”江老头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谁还没个年少时的同学呢?”大家恍然大悟,原来他屡次出门,是为了找人。
苏敩感叹,寻找老人,就是在走进老人的生命。原来有些事,连最亲的人也未必知道。
形态各异的亲情
寻人故事中,还夹杂着人情冷暖。
老人失联后,队员们通常会建议家属在寻人启事上发布悬赏,以增加路人对寻人启事的印象。而当义务寻人的行动里有了钱的参与,偶尔也会有争端。
一个坐拥多套拆迁房的老太太走丢了,儿子闺女商量了一整天,最终决定悬赏一千元。
寻人启事贴出来,邻居围着笑,劝苏敩等人别找了,“人家好不容易把老人弄丢,前些天他们家狗丢了,都悬赏两千。”
继续行动时,苏敩被一个坐着轮椅的老太太叫住了,老太太说,由她出资将悬赏金提高到5万,多余的钱由她来出。她想到这些年的情谊,说,“我这老姐们不容易。”
没想到次日,看到寻人启事上写着悬赏5万,老太太的几个孩子围着队员们闹,质问苏敩为什么要把悬赏金额提高,“你们写的,剩下的钱你们自己出。”一番解释后,家属们才消停下来。
老太太最终被找回来了,但队员们连一声“谢谢”都没有听到。
队员们说,在救援过程中,他们感受到了形态各异的亲情。并非所有家庭都是母慈子孝的,面对那些虚与委蛇的亲属,苏敩总有一种“想脱下马甲去抽他一大耳刮子”的冲动。
令苏敩欣慰的是,他也见过焦虑、崩溃的家属和势必要找到的决心。在他见过的家属中,有拍板出50万悬赏寻人的儿媳妇,也有连夜从外地赶回北京找父亲的后辈。
一个倔强的老头儿被找到之后,坚称自己并没有走失。当他的老伴儿从车里走下来,他瞬间乖巧起来,低着头,撇着嘴,一脸委屈地说,“我走丢了。”他的老伴儿听完,双手捧起他的脸,宠溺地说,“好,那我们现在回家。”
“堵上一块缺口”
北京市志援应急救援服务中心办公室的墙壁上,挂满了锦旗。白板上有黑色记号笔留下的一个又一个思维导图。
每次行动后,队员们都会到办公室进行复盘,在白板上写下经验和失误。
他们感叹,“其实现在好心人还是挺多的”。只是有时候,好心可能反而耽误救援。苏敩和队员们偶尔会遇到这样的情况:沿路都有监控摄像头,但是老人似乎凭空消失了。在现场探路费了很多工夫后,他们找到了老人。原来,老人套上了好心人送的衣物,体貌特征有了一定的改变。
还有时候,老人跟年轻人问路,问的是一个早已消失的地点,年轻人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便将他扶到了不远处的公交站。老人在车上坐了一整天,始终等不到他想要去的那一站,于是便跟着公交车的环形路线反复循环。
李宏伟有些无奈,“为什么大家都想不到报警呢?明明遇到了一个举止怪异、表达混乱的老人。”
“这其实就是一个社会的缺口。”寻人行动走到第六年,苏敩和队员们意识到,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走丢,最大的问题在于,除了他们的家人,没有人知道他们走丢了,没有路人意识到他们是病人。面对那些怪异的举动,很少有路人意识到,这是老人在求救。
中国老年保健协会阿尔茨海默病分会常务委员兼副秘书长、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神经内科张楠教授曾说,“在众多疾病当中,阿尔茨海默病的危害被长期低估了,它除了会‘偷走’人的记忆以外,还会使患者出现运动障碍,生活自理能力逐渐下降,严重的患者还会出现行为异常,需要有专人24小时的照料。”
队员们希望,通过他们的救援行动能堵上这块缺口,“山地救援、灾难救援很多,但在城市里救援一些外表相对正常的老人很少,没有人专门干这事儿,但社会十分需要。”
他们还希望,越来越多的人能加入他们的行列,“并不是说让大家都加入我们志愿团队,而是多留个心,或许你开口问一句,抬手打电话报个警,就拯救了一个遭遇阿尔茨海默病的家庭。”
加入队伍后,队员们总会更关注路上的行人。不出任务时,几乎每个队员都在路边“捡”到过疑似患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
秋日的正午,太阳依旧很毒。一个白发老头儿独自徘徊了很久,他行装凌乱,套着深绿色的军大衣,两条腿光光地露在外面。一位队员着急出门,但还是忍不住过去询问了一两句。
见老头儿的答话前言不搭后语,她给片区派出所打了个电话,“万一他就是一个走丢的老头儿呢?”
(文中李维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汪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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