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4:主题
 
前一天  后一天

数字版首页 > 第B04:主题

奇异生命的想象图谱

2021年10月15日 星期五 新京报
分享:

  尽管从哲学角度表达了对人类的悲观态度,但莱姆最重要的身份还是科幻作家,独特的想象力是他的作品能流传至今的最重要原因。在小说写作之外,在一些随笔中,莱姆还会亲手绘制插画,将他脑中那些天马行空的构思具象化地呈现出来。莱姆的科幻作品同时也吸引了大量后来的读者,他们受此启发,也绘制了很多莱姆小说中出现的神奇物品的插图,而且风格上继承了莱姆对技术的悲观,使得这些插图中的机器装置看上去都有一种废墟或默然之感。 

  自娱自乐的线稿

  莱姆带来悖论。有时他的作品过于严肃,让人忘记他的幽默天性与丰繁讥诮的想象力。一位严肃文学作者通常倾向于现实主义,即便他耽于幻想,也异想层出,深入人性幽微,仍显冷峻。莱姆经历非常时期,严肃的现实主义并非可行选项。他却不会选择封笔。童话,或者诙谐的、老少皆宜的科幻,成为一条现实出路。如果说莱姆的“硬核”科幻集中于表现宇宙的纯粹未知、人类的根本局限、科学的力量与惘然;莱姆的童话类作品则虽不那么严肃,但仍以自嘲的方式,表达宇宙的广大、人性的荒诞,以及想象的魅力。莱姆懂得思想的趣味与界限,他以成年人的方式讲述童话似的幻想生物,他的目标是映射人心,又不落窠臼。也因此,他的童话或诙谐类故事,更接近一千零一夜的冒险叙事与世情图谱,他对现实的讽喻则类似但丁《神曲》中地狱篇章的众生。他以科学幻想为路径,以人类自嘲为宗旨,他书写的不是神话,而属于真正的后现代想象。

  为了创作与自娱自乐,莱姆会亲笔作画,几乎都是线稿,看似粗糙,却主题明确,骨相清奇。莱姆也为自己的《星旅行日记》插画。他说:“它们(插画)的表达性无疑有助于理解那些或许晦涩难懂的文本”。他画作不多,风格各异:有颇具聊斋气息的“一位凳子女仆”(A Stoolmaid)、“一位双节人”(A bibod)和“一位八节体人”(An Octabod);有神似八大山人“翻白眼”动物的“抄写员-抄写员”(Pismaczek-pismaczek);有神似半人半马之神的“残暴之人”(Brutalik)与“计算者”(Kalkulator);有神似孔乙己的“驼背机器人”(Garbaty Robot)和主掌王权的“老蒸汽机器人”(An Old Steam Robot(Louis XIX));有极具启示录意味、类似小说《伊甸》中大滚轮交通设施的“后自行机时代的仓促人”(A Hasty Man of the Post-automobile Era);有颇具当代简约抽象设计风的“环于时中”(In the Time Loop)与“星砖”(A Brick from the Stars);有颇具后现代装置艺术风的“一管一家庭(可挤出)” (A Family in a Tube(can be squeezed out));还有反讽意味颇浓的“科幻作者”(An Author of SF)、“一位温柔的地外来客”(A Gentle Extraterrestrial)与“一位被充公的人”(A Confiscated Man)。大部分画作像报刊角落的插画作品,暗示着莱姆的创作主题、创作风格,以及莱姆辛辣又诙谐的个人特质。

  姆鲁兹:最接近莱姆风格的插画家

  达尼埃尔·姆鲁兹(Daniel Mróz)是与莱姆个人风格非常接近的波兰插画家、平面设计师、场景设计师。他为《机器人大师》系列创作的插图堪称艺术。莱姆的外文译本也多使用他的插图,中文先后两个译本亦是如此。由于是主题性创作,姆鲁兹的插图比莱姆本人更系统,风格更收敛。莱姆个人画作有后现代的启示录风格,姆鲁兹笔下的机器人则仿佛刚刚进入原子时代。它们拥有前现代的笨拙、质朴。它们的构件充满纪念碑式的宁静、宏大与荒芜。同时,它们插满各种元件,装扮具有波西米亚式的赛博朋克风,讥诮地模仿人类的道德、控制欲与爱欲。故事主角特鲁勒和克拉帕乌丘斯能制造满足各种奇思妙想的机器人,有的为他们带来好运,有的让世界毁灭。他们带着机器人周游世界。任何小概率事件总会发生,他们创造了量子化的概率龙、爱与生育的替代品创女机、利用炸毁时间以启动的时间探测器、以及三台会讲俄罗斯套娃式故事的机器人。总的来说,他们追求科学、艺术与某种道德,但往往犯错。应实现真善美的幸存机总以失败告终。一位机器人至死认为二加二等于七。一位机器人能制造一切以字母N开头的事物,最后带来千疮百孔的世界。一位被原子构件包围的机器人吃掉了几吨重的科学与诗歌,以数学和爱作诗,最后归于惘然。合成美德技术将《未来学大会》式的社会推向极致。他们还遭遇过一位自恃才高,拥有大脸与无数怪眼的斯芬克斯式看门人。对于很多读者,形形色色的机器人才是了解莱姆智慧与幽默的最直接途径。

  随着莱姆作品于世界范围内传播,被翻译成40多种语言,总印刷计上千万份,莱姆作品的书封与插图也构成了莱姆想象力的衍生作品库。不同画家对莱姆有着不同理解。即便面对同一作品,他们的思路也相去甚远。如姆鲁兹的《机器人大师》具有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线稿风格,冷战后的封面设计则具超现实感,或具有温暖的玩偶风格。又如《伊甸》,莱姆虽多多少少赋予了双生体二战受难者的背景,不同创作者对此意象的体验则不尽相同:如六十年代德国的黑与红表现主义风格,七十年代德国的超现实主义异形似的想象,七十年代匈牙利的克苏鲁恐怖风,以及九十年代德国或英美的卡通形象风。

  封面插图的挑战

  与探索《伊甸》双生体的异类生物形象相反,《惨败》的封面设计是个挑战。昆塔人是个谜,是整本书的技术叙事线索,也是整本书关于人类存在限度的谜底。不能剧透,也不适合剧透。剧透会为《惨败》带来非常可怕的还原主义,与小说主旨背道而驰。但如何既瞄准昆塔人,又回避昆塔人——《惨败》的封面画师很容易遭遇惨败。中文版封面采取抽象风格,行星之间的嵌套与距离,更多表现人类跨越时空、利用黑洞、抵达昆塔的场面。葡萄牙语版封面则画了探测艇落入云雾前的静谧场景,或许对应小说中两个电影感极强的接触情节。美版封面试图概括小说主旨,因而很大程度上放弃了封面艺术的直观性。它用扑克表示几率,用扑克搭建的“飞艇”表示接触的概率,用迷宫表示从头至尾昆塔的不可解,用从地面凸起的人头与人的凝视,表现昆塔与人类的关系。概言之,《惨败》原作极具小说的抽象复杂,恰好难以与封面的直观艺术相互契合。《完美的真空》虽同样复杂,但许多封面作者都着眼于自我创作与自我凝视的主题。不论是卡通风、超现实风、还是鬼魅风,《完美的真空》封面设计总暗合埃舍尔的悖论画作。当然,也不乏图省事儿的艺术封面,如《未来学大会》与《其主之声》,分别直接借鉴博斯与达利,将莱姆的精神世界接轨于想象中的地狱与凝滞的天堂。

  有些人认为,莱姆本人的形象类似于他笔下的生命与世界。莱姆官网展示了自1925年到2005年期间,莱姆的生活照与官方照,与同时代人相比,颇为齐全,展示了他生活与创作的一个侧面。他有时严肃,但大部分时候,他表情机智活泼,更符合《未来学大会》与《机器人大师》的调调。莱姆博览群书,经历动荡时代,后以写作为生。他本人的生活相对自律与节制,以汲取足够多的知识,丰富足够奔放的头脑,创作足够复杂的作品。久而久之,相由心生,他的容貌便兼具了严谨、活泼与智慧。国内外网友都觉得,莱姆本人,像《星球大战》里的尤达大师。尤达形貌迷你,天生长命,老态模样,神色年轻,永远充满智慧。莱姆确实和它很像,属于那种穿越了宇宙浩渺与人类心灵的奇妙生命。

  合成美德技术与“行走的国家”

  现代社会造就了“国家机器”,AI治国亦是许多人的梦想。放下担子,一切交由上帝一般的智能,是否可行?无数科幻小说给了否定答案。当然,如果你不介意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活,赤条条地走,这也是一种办法。莱姆的“国家机器”配比了技术与道德,终究将人赶回洞穴世界。这是《未来学大会》荒诞宇宙的另一个版本。

  本专题插图由出版社及作者提供

  量子化的概率龙

  铁打的物理定律、莫测的概率、人类的命运,构成莱姆哲学的某种铁三角。他写过专著《偶然的哲学》,用《惨败》展现人类接触他者的可能性,《完美的真空》专门讨论了从宇宙诞生到个体出生的偶然与必然。《机器人大师》干脆描绘不存在的龙如何存在:从零龙、臆想龙到负龙,从“龙计数器”、“龙行动弱化”到“龙的衍射与散射”,从“硬龙”、“软龙”到“处于唤醒期的龙”。当代科幻创作已出现“遇事不决量子化”的创作方法,莱姆则早于时代,告诉我们,量子化也不解决问题。

  电子诗人

  刘慈欣小说《诗云》写了吟诗软件如何利用星际的生灭,创作宇宙诗歌。莱姆笔下的角色比他早一些下手,为了艺术,鼓捣宇宙。克拉帕乌丘斯嘲笑特鲁勒的机器人,连二加二等于几都不知道。特鲁勒决定造一台更高级的东西,一台会写诗的机器。诗歌来自文明,他想模拟社会与宇宙。他的电子诗人生成混沌、生成星空、生成进化、生成历史。他成功了,电子诗人不仅写赛博艳情诗,还能颂扬关于爱的数学。但是,人们嫉妒电子诗人,特鲁勒不得不卖了它。

  “二加二等于七”机器人

  莱姆读过康德,时不时引用康德,他至少熟悉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康德关注日常问题,专门论证为何“七加五等于十二”。他认为,这是人类先天的本性。莱姆的机器可不是人类,它坚定地怒吼着“二加二等于七”,它无法改变这一直观感受,于是捣毁所经之物,最终归于灭亡。它的行为看似荒诞,但或许对于它的世界,二加二就是等于七。那是个人类无法理解,因而加以毁灭的世界。你看,画中的机器人大嘴里有七个椎体。或许特鲁勒制造机器人时随意而为,但最终,“七”奠定了它的世界观。

  □双翅目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