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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深处的校长和他的直播间

2021年12月07日 星期二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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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4日,河北省保定市顺平县大悲乡岭后小学,陈文水带着孩子们在锄洋姜。受访者供图
11月27日,陈文水到学生家中家访,坐在用爱心款给孩子买的新桌椅上直播。
11月29日,陈文水撑伞指挥孩子打饭。
11月26日,放学后陈文水和孩子们鞠躬道别。

  大岭后村藏在太行山脉的一个褶皱之中。

  隆起的山尖尖上,坐落着战国时期中山国长城遗迹,城墙环绕着这个不到3000人的小村庄。在村北隧道未开通前,想出村要么翻山越岭,要么绕远路走一条羊肠小道。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岭后村的老乡们一锤一凿用了十年时间,在石头山底部敲出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通道。

  这条340米的隧道,陈文水穿梭往来过无数次。作为岭后小学的校长,他一次次带着村里孩子的求助,一路颠簸而出,为他们寻找爱心人士,又一次次带回山外的物资、捐赠和爱意。

  2018年,陈文水开通了直播。一根网线连通了山内外的世界,陈文水的背后有了更多人支持。学校有了水井和热水,建成了塑胶篮球场,铺上了人工草坪,孩子们的“营养午餐”有鱼有肉,人均标准达到了十几元,特困家庭的孩子也有了固定爱心人士的捐助。

  “城市孩子有的,我想让他们也有。”陈文水竭尽所能为岭后小学的孩子们创造更好的学习环境,他用7年时间打通另外一条“通道”,一条读书读出去的通道。

  大山深处的“网红小学”

  11月29日一早,山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气温刚过0℃。陈文水在外面站了两个小时组织孩子们打疫苗,时不时推开打完针的班级大门,探头查看孩子们的情况。

  11点,孩子们要开餐了,陈文水准时打开直播。

  “各位朋友大家中午好,今天是本学期开餐的第61天。今天我们给孩子们做了两个菜,鸡腿、炒素菜,还有汤、鸡蛋、橙子、苹果,以及热好的牛奶。”

  他撑着伞站在食堂外面,举着大喇叭,指挥孩子们排队打饭。“打汤的一会儿再来,等大家都吃上饭。”直到快12点,所有孩子和老师打完饭,他才回办公室,跟网友聊一会儿或者带带货,中午的直播结束了。

  从陈文水的直播里可以窥见岭后小学的样子。学校有两架钢琴,图书馆里有一屋子书,还有一年四季可以直饮的干净热水。每个教室都配备了多媒体电子白板等现代化教学设备,老师有大屏幕电脑,课桌椅都是可以调节高度的。

  学校里有人工草坪、塑胶篮球场,还有一亩菜圃,一到六年级各划定一块作为劳动实践基地。孩子们自己翻土、播种,种出来的白菜、豆角、蘑菇在陈文水妻子齐建瑞的手里变成了孩子们的营养午餐。

  屏幕后的人无法想象,“网红小学”围墙之外这个山村的样子。

  大岭后村,顾名思义,大山后面的村庄,隶属于河北省保定市顺平县大悲乡,连通外界的只有一条穿山隧道。在去年政府修建加固之前,这条隧道经常积水,顶部还随时可能落石。

  2014年陈文水到学校任校长之前,大岭后村穷得十里八村远近闻名。村内道路崎岖,没有河流灌溉,唯一的水源是一口井,人们都舍不得喝,更别提种农作物了。因地理位置偏僻,没法建大型工厂,青壮年只能出去打工,留下老人和孩子,最多的时候岭后小学将近90%都是留守儿童。

  7年前,这个藏在大山深处的学校与村里的状态毫无二致,与“网红”一点都搭不上边。7年的时间,陈文水与外面的爱心人士站在大山的两侧,将岭后小学与外界的差距一点点缩短。

  挑起担子

  2014年9月17日,陈文水回到岭后小学当校长。他是来救急的。

  那时学校已经开学半个月了,但迟迟没有开课,老师们每天领着孩子上自习。

  除了校舍是新的,学校里几乎一无所有。操场只有一半水泥地,另一半是建筑垃圾平整出来的土堆,空地中间筑个水泥墩,上面支个铁杆子,就是升国旗的旗杆了。老师没有备课本、签字笔、粉笔,教室里没有扫帚、簸箕,孩子们用的桌子是破的,凳子需要搬出来一个一个修补。学校还欠着近20万元的外债。

  陈文水拿出3000元,找老教师齐天锁又借了4000元,第二天租了辆面包车去县城,拉了满满一车物资回来。

  五十多岁的男老师看到陈文水送来的香皂、毛巾、脸盆,一下子哭了,领着他到办公室,门后面的铁丝上挂着一条毛巾,四五个男老师5年共用一条毛巾不舍得换。

  陈文水知道自己是带着任务回来的,大悲乡总校校长告诉他,岭后小学遇到了一些困难。他没想到,困难这么大。

  陈文水天天给顺平县教育局打电话,请领导来看看。县教育局派人过来考察,陈文水记得当时的领导说了一句话:“陈校长,听你电话时我真不信有这么困难,来了我觉得比你说的还困难。”此后的三四年间,县教育局给学校建了微机室、仪器实验室、图书室,安了多媒体教学设备。

  还是留不住老师。外面来的老师,一周才能出一次山,想洗个热水澡只能去四五十里外的县城。每年11月到转年4月,别说洗澡,连喝的水都不能保证,连接村里那口井的水管被冻住,只能用夏天储藏在水窖里的沉水。

  陈文水来的前一年,5个大学毕业的特岗教师辞职,学校从村里没有出去打工的人中选了8个代课老师,基本连高中都没有读过。教学质量的下降直接导致170多名学生转学,这相当于整个学校学生数量的一半。

  这就是陈文水面对的现实。陈文水一直觉得,对孩子们最负责的事就是为他们留住好老师。

  他找来爱心人士给学校捐赠了水井,用爱心款建了“阳光暖房”,这样孩子们能在饭前洗洗手,老师们也可以洗上热水澡。对那些外地来的老师,他和妻子自掏腰包给他们买菜买肉,包饺子做饭,把学校营造出家的感觉。

  陈文水是土生土长的大岭后村村民,爷爷和父亲都是乡村教师,一家三代出了11位教师。过去,乡村教育让孩子能认字,出门坐车能认路回家,就可以了。但是他还想竭尽所能给孩子创造更多机会,“希望他们能真正走出大山,不再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这个校长不一样

  “你们去玩,让我吃个饭行不行?”

  “不行!”孩子们叽叽喳喳,“我们陪着你。”梳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嘬了口手里的牛奶,歪着头跟他说。

  孩子们爱黏着他。课间看到校长,会吵着跟他玩老鹰捉小鸡,放学了也不走,拉着校长陪他们一起学鸭子走路。校长去接水或拍视频,旁边也总是围一圈孩子。

  在老师张函眼里,这个校长和自己上学时的校长不太一样。小时候她总是害怕校长和年级主任,他们总板着个脸。但是陈文水不一样,他爱跟孩子们玩,总是笑呵呵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你们这群小猴儿啊。”

  春天到了,他带着整个学校的孩子去邻村的小溪。他脱掉鞋子,卷起裤腿,跳进小溪里,在石头底下摸泥鳅捉螃蟹,孩子们也在水里泼水嬉戏。

  篮球场旁边的空地,原本也是建筑垃圾,陈文水把空地平整了,力排众议建了个菜圃。“要让孩子们通过劳动知道长辈的辛苦,学会感恩。”

  这个总是笑呵呵的校长也有严厉的一面,跟学习有关的事他从来不含糊。

  早上陈文水总是第一个来学校,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只要迟到就会被严厉批评。学生们在校期间绝对禁止带手机,被发现要“借给校长玩两天”,老师们工作期间也不许玩手机,都要把手机放在校长办公室,有事随时拿。

  上课时,陈文水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转,哪个学生学习不在状态,叫出来单独聊。最生气的一次,看到很多学生在糊弄着写作业,陈文水拍着桌子发火,让整个班学生罚站5分钟,他也陪着一起罚站。“我也有责任,检查得不勤,督促得不够。”

  他还承担了很多校长本职之外的工作。学校里的旱厕,只有他每周拿着大水管子往下冲。他自称这是一个偷懒的法子。“学校里最脏的活我干了,给老师们安排其他工作时,就不会有怨言了,不愿意咱们就换换。”

  陈文水的腰不好,一搬重物就会闪腰,但每次还要抢着来。他背着消毒液在校园里做消杀,腰疼得直不起来,只能趴在床上,让其他老师帮忙按摩一会。

  他终究不是铁人。一到假期,提着的一口气松下来,陈文水准会累倒。今年暑假他累得输了六七天的液,才好转过来。用妻子齐建瑞的话说,“他没有一点时间是属于自己的。” 

  不仅教给孩子知识

  陈文水一有时间就去家访,尤其是那些家里没有劳动力或者有特殊情况的家庭。

  “我们大岭后村的村民们不懒,但是因为没有文化,大多村民只能出去做体力活。再赶上家里有特殊情况,比如有残疾人或者有人生病、离世的,孩子的基本生活都难以保障。”

  要想解决特殊家庭孩子的切实困难,陈文水不得不求助外界。

  他四处添加微信群、QQ群,顺平县爱心协会、保定爱心助学协会、旧衣服捐赠群……一遍一遍告诉大家岭后小学孩子们的困难。很多人不相信,求助的消息石沉大海,有捐赠意愿的人,不愿意跑到这偏远的大山里走访。但只要有一点希望,陈文水就租车一趟一趟往外跑。

  小希(化名)是个事实孤儿,父亲病逝,母亲患精神疾病被长辈接走,他只能和70多岁的奶奶一起生活。

  “孩子很懂事,来得很早,主动打扫卫生,每天早上,我的办公桌一定是整洁的。”陈文水喜欢这个懂得感恩的孩子,总是带爱心人士去他家。

  2017年,一位爱心人士告诉陈文水,“这个孩子我资助定了,他读书读到什么程度,我就供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他不读书了,我就帮他找工作。找不到工作我就把他接到我身边,让他考个驾照给我开车。等他长大了,我给他买房,把他奶奶也接过来,看着他结婚生子。”

  小希在爱心人士的资助下,一个暑假就长了40斤,个子从到陈文水的肩膀,蹿到了陈文水的眉毛处。

  2018年暑假,小希在家中触电身亡。在生活刚刚有起色时,一切戛然而止。这成了陈文水永远的遗憾。

  他把这些没有完成的爱,给了更多的孩子。

  小旺(化名)是岭后小学很多老师看着长大的。因出生就患有脑瘫,他的肢体很不协调,上台阶时得用手搭在上面一级台阶上,才能迈腿。刚来学校的时候,小旺不会上厕所,想尿了一脱裤子随地就尿。

  父亲外出打工,母亲陈丽(化名)一个人带着小旺,为给孩子治病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陈丽在他读岭后中心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就想放弃了,“念不念也没有多大区别,别再给老师添麻烦了。”

  陈文水上家里去劝,他告诉陈丽,一定要让孩子上学,学会生活技能。学校里,总能看见陈文水领着小旺的手去上厕所,在他的带动下,老师们每次见到小旺时,也大声地跟他打招呼。

  小旺在一点一点进步,爬楼梯不再手脚并用,在平地上跑得甚至比大人还快。以前看到陌生人就躲,慢慢地会主动走上前握手,老远就跟老师打招呼,虽然说话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只会鞠躬喊一声“好!”

  看到陈文水帮助小旺这样的孩子,做了47年教师的叔叔很不理解,“你做校长,做好你本职工作就行了。”

  陈文水坚持自己的想法,做老师,不仅要教孩子们知识,还要教他们面对生活的能力和勇气。

  “俗气”的小老头

  2018年9月,陈文水开始尝试短视频,初衷只是想记录孩子们的日常。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他拍摄了一段家访视频,孩子父亲因脑血栓成为植物人,母亲做一个拉链才赚2.5分钱。当晚10点发布,随即大量网友添加他的微信,打电话过来。

  陈文水跟每一个联系他的人聊学生的家庭情况,一直聊到第二天凌晨6点。那一宿,陈文水为孩子家里筹集了4600元,并在5位老师摁手印作为见证下,把这笔钱交给了孩子妈妈。

  年底,粉丝突破1万人,他开始直播孩子吃午饭。

  教育部在2011年启动实施农村义务教育学生营养改善计划,“营养午餐”的标准为每位学生每天4元,今年秋季学期提升为5元。

  岭后小学一百多名小学生,平均每天补助的伙食费在600元左右,即使这样,有时候盛的一勺菜里也就两三片肉。

  网友们看到心疼了。有捐钱的,有直接寄东西的。陈文水估计,现在每个学生每天的午餐标准大概在十几元。对于特殊家庭的孩子们来说,学校的免费午餐,是他们一天中最好的一顿饭,这些肉和虾是过年过节在家都吃不到的。

  每周一到周五中午直播午饭,陈文水雷打不动。晚上10点多,他一般会开始第二场直播,早的时候聊到夜里12点,晚的时候到凌晨一两点。

  一次假期他在学校值班,曾连着直播过8个小时,房间里只有五六个人,一共收到40元的打赏,个人收益是20元,也就是一个孩子的午饭钱,“你说我是不是挺俗的,张口闭口都是钱。”

  后来,这个直播都玩不溜的男人,也学起了打PK,搞起了直播带货。这样流量高,打赏得来的钱,都用来给老师和孩子改善伙食。

  他带货的多是助农产品,今年用了二十几天帮顺平县的农户卖出20万斤桃子,以往卖1万斤桃子就需要一个暑假。

  质疑的声音从没有停下来过。有人写信给教育局,有人举报到纪委,还有人说“陈校长做了好事宣传,就是伪善”。

  “质疑就质疑吧。这么多孩子需要帮助和关爱,不讲出去,我一个人帮不过来。”

  参与过捐助的人都被陈文水拉进群里,现在三个群大概有1000人。每天收到的善款和用途他都会在直播里介绍,再逐条写出来公示在群里。陈文水还通过直播为每个特殊家庭找到了固定的爱心人士资助,每月可获得200-500元不等的资助。

  直播间里的铁粉们给他起了个昵称“小老头”,还有人管他叫“陈妈”,他毫不顾忌。有粉丝评论:“原本我印象中的文化人,不应该和金钱挂钩,显得俗气。但是偏偏是这样俗气的陈校长,我爱了。”

  “孩子王”的小梦想

  小旺今年毕业了。陈文水帮忙联系了顺平县特教学校,陈丽把小旺送了过去。

  前段时间,特校的老师告诉陈丽,可能是环境改变,小旺不适应,最近又有点尿裤子。陈文水知道之后,从爱心款里抽出500元,交给陈丽,让她给孩子多买几条棉裤。

  大岭后村也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顺平县鼓励村民开手工作坊,扎书包、纳鞋底,谁家里有个摊子,都会有一些奖励。村里搞起了书包加工,带头人一下子被奖了几万元。村里的妇女愿意留下来工作,留守儿童也少了。2018年,大岭后村全面脱贫。去年政府修建并加固了隧道。

  陈文水也努力为能劳动的特殊家庭,变“输血”为“造血”。他为养羊户建彩钢棚,避免再出现冬天雪厚风大压垮羊圈压死小羊羔的情况。他请智力障碍孩子的父母帮学校的菜圃翻土,用劳动所得代替直接捐赠。

  他还是闲不住。一有时间就会去那些特殊家庭转转,看看有没有困难。家访时遇到睡到中午赖床不起的,他不开心,要把孩子叫起来;遇到家里脏乱的,他也要让孩子自己打扫。“家里可以寒酸,但是不能脏,不能乱。现在穷,但是咱要有志气,以后不能穷。”

  但陈文水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轻多了。村里的生活越来越好,政府会给特殊家庭的孩子每年500元资助款,并给建档立卡户的幼儿减免保育费,学校的欠债也在今年年初还上了。

  孩子们也争气。岭后小学全县倒数第一的成绩在陈文水回来后成为了历史。2018年,岭后小学的六年级升级考试考了个全乡第一,2019年,又是全乡第一,一共四门考试科科第一,2021年,全乡第二,全县第23名。

  逐渐有老师愿意留下来了。今年是张函在岭后小学的第3年,于丽慧的第3年,李雪的第4年,齐朋云的第5年,陈亚娟的第10年……陈亚娟连续两年收到顺平中学的邀请,甚至中学都向教育局开好了调令,但陈亚娟没走,留在了岭后小学。

  他们留在这里的原因很多,有的老人在这,孩子在这,丈夫在这,但他们都会提到一点:因为校长也在这。这7年,他们和陈文水一起见证着岭后小学翻天覆地的变化。

  还不够,大山深处的“孩子王”还有自己没有实现的小梦想。

  他希望能给孩子们建足球场,建小礼堂。这样,孩子们放学能踢踢足球,多运动运动。孩子们可以像城里的孩子一样,在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很从容地展示自己。

  陈文水相信,自己会陪着岭后小学的孩子们看到那一天。  

  新京报记者 郭懿萌

  A14-A15版摄影(除署名外)/新京报记者 郭懿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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