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4:书评周刊·主题
 
前一天  后一天

数字版首页 > 第B04:书评周刊·主题

对谈|闲聊木心

2021年12月17日 星期五 新京报
分享:
在纽约讲授“世界文学史”。
1991-1996年,纽约,木心旧寓。
《木心遗稿》(即将出版)
作者:木心
版本:理想国|上海三联书店 2022年1月
《张岪与木心》
作者:陈丹青
版本:理想国|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 2019年9月
《哥伦比亚的倒影》
作者:木心
版本:理想国|上海三联书店 2020年4月

  采访在理想国顶层的办公室进行,陈丹青和“理想国”的总编辑刘瑞琳坐在一张办公桌旁,面前是厚厚一沓《木心遗稿》的清样打印文件。首批面世的这份遗稿大约共计16万字,主要是木心晚年时期的笔记、备忘录和作品草稿,整理工作目前还没有完成。这只是木心尚未出版的作品的一部分,他还有更多文字,由于没有留下任何标注,甚至笔迹都无法辨认的原因,暂时无法出版。在今天,木心几乎已成为每个读书人都知晓的名字。对他,人们有推崇,有赞赏,有质疑,也有标签化的误解。在短暂的寒暄后,我们坐在桌边,开始在交谈中追逐木心在文字中留下的痕迹。随着话题的延伸,这次谈话也从采访变成了闲聊,甚至一度自己说的话要比另外两位还多。交谈结束后,这痕迹可以说更清晰,也可以说更模糊。总之就像是他重新在房间里出现了,听完我们的对话,然后等关于他的话题结束后,就起身拍拍衣服,继续消失了。 

  自媒体时代的木心

  宫子:今天我们来,当然主要是纪念木心。你之前每年在木心的纪念日都会写一些文章,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觉得还有多少想说的没说出口呢?

  陈丹青:他死后五年,我每年为理想国的《木心纪念专号》写一篇回忆文章。2015年,木心美术馆建成了,我又写过很长一篇谈论他的绘画,放在2016年专号。那是专号最后一期。但2017年又写了一篇,是伦敦国家图书馆叫我写的,那年美术馆办了英国文豪的文物展,展品来自图书馆,他们蛮重视,听说老头子来过英国,就要我写回忆,他们翻译后,放在图书馆网站上。

  宫子:你本人现在也象征性地变成了木心的代言人,大家一提到木心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也有人质疑你是在“造神”。

  陈丹青:他死了,然后有了美术馆,我又在那儿做事,自然就变成目标啦。但我无法给他代言。代他什么言呢,你说说看?只有一个方便,我做他的事再不用征得他同意了。“造神”,是他们说的,你觉得这是造神么?从2006年木心出书直到现在,都有人在质疑,说我是个托儿。好吧,他们觉得我是个托儿,我就是吧。

  我的理解是,木心死去那年,自媒体已经有了。人类从来没遇到一个时期,有种媒介能让一个人、一件事,传播那么快,而且谁都可以加入议论。我跟木心的关系是件小事,可是被放大,被议论了。换在30年前,文学界这个出来了,那个出来了,出版界批评界都做同样的事,报纸、杂志、研讨会、访谈、见面会……集中议论某个作家,但那时不会说你“造神”。自媒体时代就是吃瓜时代,木心不是变成“神”,而是被自媒体变成一只瓜。

  宫子:我觉得木心留下的文字,有一个特点是他太容易被断章取义了。比如我看《木心遗稿》里面有句“每个女子都应该像清少纳言那样啊”。这话我们都知道就是个人在读书时随性的一句感慨嘛,但单独挑出来,太容易被攻击了——你什么意思啊,清少纳言是日本封建社会贵族阶层,她身上多少社会约束,让每个女子都像她那样,这不是和现代女性的个性解放唱反调吗?我觉得这个时代,人们似乎无法容忍一个人去随性感慨,你说的每句话都要负责任,都要有依据。

  陈丹青:这就是自媒体时代,大家都能说一嘴。但现在的好处是,留言意见正反面都有,一个人被修理惨了,会有人出来说话。

  宫子:那刘老师作为出版人,从出版《文学回忆录》开始就有预料到木心在今天受欢迎的程度吗?

  刘瑞琳:最开始是2006年的《哥伦比亚的倒影》。那是木心书的简体字版第一次在大陆出,立刻有人觉得他很有意思,后来作品一本一本地出,读者越来越多。《文学回忆录》是2013年出的。

  宫子:当时他还在世,知道这个事情后有什么反应呢?

  陈丹青:你在遗稿里会看到的。回国后他写了很多感想。第一,很高兴有读者了,第二,感慨名声来得太迟,反倒怀想默默无闻时。当他发现有名了,百感交集。

  木心的“孤独”与“通透”

  宫子:但现在变成研究他的人太多了。我很好奇,不知道如果他还活着,看到这么多人研究他,写他的论文,会是什么反应。因为我觉得,艺术家、作家可以很极端地分成两类,一类是需要在研究里活着的,另一类呢一碰到研究就死了。

  我觉得木心就是后面一类,野外的,如果把他抓到书桌上研究、剖析,他就死了。所以我不知道如果他看到这么多人研究他,他会不会重新躲起来。

  陈丹青:哈哈哈,你很敏感啊!2014年上海图书馆举办《文学回忆录》的活动,上千人参加,有位嘉宾是浙大教世界文学史的张教授,发言一开始就说得很妙,他瞧着整个大厅坐满人,说:木心要是看到,一定会说:“不对的,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说的非常对。

  木心遗稿里有句话,说是做墓志铭:“不要写我,你们写不好的”。可是你不要信他。他很希望人家研究他,理解他,他最信赖的学者叫童明(刘军),是加州大学教西方文学、研究尼采的,他们俩交谈了好多年,眼下他也真的在做,但他要教书,时间少。我们还在等他把木心的专题研究做出来。

  可是各大学的年轻人早已写了不少木心研究论文,硕士的,博士的,我都看不过来。专门的木心作品研究会前几年也成立了。最让我惊讶的是,有三个人,完全业余,自行释读《诗经演》,因为最难懂的是《诗经演》,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个人做得特别好,是位干部,退休后花了五年时间,一字一句释读,这应该算是研究吧?

  宫子:有时读他像“艺术家哪里是要隐退啊,他是等着你来找他啊”这样的话,会感觉这些看似俏皮又矫情的话语背后,其实不知道隐藏着多少辛酸和孤独。我觉得木心是个孤独的人。

  陈丹青:你能看到这一层,不容易——你觉得你孤独吗?

  宫子:还好。

  陈丹青:还好?那你牛啊。我听太多90后80后跟我讲,他们孤独得一塌糊涂。问题是,很多人感慨木心孤独,是的,他当然孤独,但说木心孤独,什么意思呢?

  宫子:他的这种孤独也是在遗稿里看到,他有一句话,就和读者说不要轻易去看破红尘,看破红尘容易,但补回来就难了。

  陈丹青:你怎么理解?我不太懂这句话。

  宫子:可能首先一点就是,他太通透了,他太了解人性了。就像一个心理学家——这个世界上最没办法解决自己内心症结的人是谁呢,就是心理治疗师自己,因为他们太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所以根本无法给自己治疗。我觉得木心也是这样。

  陈丹青:还是没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同意,如果一个人看破人性,太通透,对创作未必好。以我了解的木心,他没认为自己通透。他有很多困扰,他经常犯傻,他在遗稿里写了自己的傻。他写小时候是全乌镇最无能,最没前途的人,什么都拿不出来。他不知道和我说过多少次,说年轻时太傻了,不会说话,不会做人,什么作品也没有,他很晚才建立自信。

  宫子:这可能是“通透”带来的另一个坏处。有时候去创作一个东西,写小说,或者画画,最好的那部分几乎都不是创作者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而是近乎一种出神或无意识的状态,写东西的时候可能自己都预料不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但木心有些太懂艺术了,看他在《文学回忆录补遗》里提到一小段自己写的东西,很清楚地知道该如何开头,如何按照中国传统的方式破题,接下来又该如何顺承。这对创作来说并不是个好事情。

  刘瑞琳:我好像有点理解你的意思,是说木心他太明白怎么样去写了,看得太透了,所以会影响他的写作。可能木心说的那句红尘看破了就补不回去了是这个意思,是吧?

  陈丹青:有可能啊。不过我不认为这会影响木心创作,但会影响他写长篇。鲁迅和木心一样,太锐利,不适合鸿篇巨制。别人攻击鲁迅写不出长篇,只会写短的,鲁迅蛮生气的,写了杂文怼回去。但他是想写长篇,写杨贵妃,没写成。他跟木心是一类人,智性太高,看透。写长篇必须很傻,像个蚂蚁慢慢爬。木心曾说:喔哟!写长篇需要巨大的人格。

  刘瑞琳:这是不是也是木心先生一直没有写出长篇的一个原因,他一直有这个计划。他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有一个大本子,他就很明确这个大本子要用来写《瓷国回忆录》,然后只写了开篇的一部分。

  陈丹青:对,这个长篇的开头现在还没找到。他念给我听过,然后没下文了。鲁迅,木心,都写不出长篇。这和通透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曹雪芹也通透啊,但他写出了那么长的《红楼梦》,长得要命。木心说起曹雪芹,说起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起哈代,就很吃醋的样子,我相信鲁迅看到《红楼梦》也吃醋的。

  但我一点不认为木心和鲁迅非得写长篇。长篇是爬行动物的事,木心和鲁迅是飞掠的。世界上已经有这么多好长篇,我不会在鲁迅和木心那里寻找托尔斯泰给我的快感。

  木心的拙与傻

  刘瑞琳:我们第二次去看他的时候,他晚上请我们吃饭,讲了两件事情。一个就是他要写一本书,《读者》,这个他也说了很多遍,而且第二天早上还和我们说“我昨天晚上已经开始写了”。另一个就是《瓷国回忆录》。其实他到最后已经没有力气写了,但这就变成他心里一直惦记的两件事。

  陈丹青:当然,他老想做他做不到的事情,哈哈,这就是傻呀。

  刘瑞琳:不过他刚才提到的一点让我很好奇,他刚才说看了木心的遗稿,感觉还是那个熟悉的木心。但我看了后感觉不是之前发表的那些作品里的木心了。

  陈丹青:你在他的书里会看到一个极其机智的人,精巧,讲究。但他遗稿中的一半内容,非常率真,老实,不打磨,直话直说。你会发现另一个木心。

  刘瑞琳:所以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因为你现在是这本书的第一个读者。

  宫子:我认为还是之前那种熟悉的木心,包括他之前发表的作品,像《文学回忆录》,我也认为那里的木心是一个笨拙的木心,而不是机智。因为经常读到他评论一个小说,会说类似于好得说不出话来,让人想眼泪汪汪之类的话,就像个嘴笨的人想夸一个东西好但又说不出多余的话来。这些绝不是一个聪明的评论者会写下来的句子,聪明的评论者不会那么完全地把自己暴露在读者面前。我认为这反而是木心的一种笨拙。

  陈丹青:那你很厉害啊。木心其实很憨的,甚至很傻,真正精明的人不会这样说话。我喜欢他就因为他矛盾,复杂,多面,而且懂得怎样展示他的多面。他在已发表的文字里步步设防,但另一面,他整个儿写作又是不设防的,极端个人的,根本不考虑外界。所以他在七十年代会受罪,他就是个书生,危险到门口了,他还在想他的诗。

  宫子:可能这个话题牵涉到的另一个问题,就是木心他是如何看待“人”的。很有意思的一点是,读木心能发现,他仿佛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句名言的反面——爱具体的人,不要爱抽象的人。感觉在他眼里,远处的人、艺术的人、抵达不到的人,甚至散文里路边萍水相逢的小摊小贩,远远望去,都那么可爱;然而现实的人、具体的人,一走近了,仿佛便丑陋了。

  陈丹青:哈哈哈,你再多读。多读了你会发现他说过同样的意思。你会发现他在同一个问题上,有这个意思,也有那个意思,他会有很多说法,而且在其中享受快感。

  骂声的泛滥与批评的空白

  宫子:另外借助木心,其实也可以反思我们现在的很多事情。比如对木心的攻击,断章取义地读到其中一两句话就开始骂,这是不是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对审美的包容性也越来越小?

  陈丹青:如今每个用微信微博的人都不被包容,不是吗?你说他的话太直白,金句又多,太容易被人挑出来。是的,但也不是。自媒体时代的言论其实都被转发、被曲解、被攻击,这不是木心一个人的遭遇。我是觉得,谁质疑,请写出来,说明他读了木心,注意到他,甚至在乎他,然后很多质疑,很不以为然。很好啊,写啊。

  要骂,没人拦得住,譬如郭文景。但骂有骂相,别弄得太难看。骂和质疑是两回事,质疑就是批评。我非常渴望中国多一些文艺批评,文学的,音乐的,绘画的,有吗?谁要是长篇大论告诉我:木心不行啊,他的观点、写法、他所谓的美文,根本不行啊,然后我看了很被说服,那我会高兴,说明还有认真的人,爱文学的人,说真话的人。

  有吗?你告诉我。大多是粗鄙的,东一句西一句,吐口水。这么多年了,看不到认认真真的批评,哪怕千把字短文,驳斥喜欢木心的人,看高木心的人,而且言之成理,那我会非常高兴中国又出了个人。

  粗糙,粗鄙,粗暴,我们周围还有什么呢?这样一个话语环境,木心干净,确实讨人厌。可是谁看过木心的书,谁真的喜爱他,一聊就知道的。尤其是年轻一辈,心思很干净,很诚恳。六年来我亲眼看到来很多青年读者,每周收到木心读者的信,什么感觉?大多是很文弱,很内向,很淳朴的人,迷途羔羊似的。他们未必真懂,可是为了木心哪句话,诚心诚意老远来乌镇,展厅待很久,来好几次,还会哭。

  当然,很多游客是为了蹭空调,拍照,那也好啊。美术馆就是让人来逛来玩的嘛。

  木心留下的追忆与反思

  宫子:是的,年轻人中喜欢木心的很多,而且很纯粹。我忘记是谁说的了,在中国不会有人读了莫言的书就想去见见莫言这个人,但是读木心的书会。

  陈丹青:梁文道说的。他说一个鲁迅,一个张爱玲,一个木心,人们读了他的书,还想见这个人。我不能说没有其他人,但这现象是很奇怪。今年还有人给木心写情书,字迹娟秀,“我爱你”。每次看见有信,以为是给我的,一打开,写给木心。当然这是少年期的心理投射,我相信每个中国作家都收到过不少情书,区别是,木心已经死了呀。

  刚才你说的那个考试写木心的同学,我关心他后来做什么了。少年人容易喜欢木心,真正读书,相信书,都是十来岁的事。眼下00后读者也出现了,他们在喜欢一个至少爷爷辈的人,但未必会喜欢自己的亲爷爷。他们真的爱木心,我很奇怪。

  宫子:我是来到书评周刊做编辑了。不过,木心很多时候也让我反问自己。假如我收到了一篇木心那样的书评,里面说一本新出版的小说——“写得真好,好得像是一个人在笑的时候眼泪汪汪”,我会给它发表吗?这是我经常反问自己的一个问题。

  而且就像你之前在一期凡·高的视频里说的,每年看艺考生的画,那个技巧给凡·高一辈子他都画不出来,但那些画你看了,就很想死。我有时收到的书评也是,逻辑观点特别充分,论证很完整,但我看了,也想死。我去798艺术区,看展览,看作品旁边的那些展语,也想死。

  陈丹青:你今年多大?27岁?好吧。等你37岁、47岁,不要变成他们。你要知道,他们年轻时恐怕也跟你一样,也对上代作家的文章嗤之以鼻,结果渐渐变成你说的这种,职业批评家,职业教授,然后给一个20后读到了,想死。

  宫子:所以我们今天会纪念木心,也是因为像这样一个人,那样的一个干净的世界的人,他离开了,而且离我们越来越远,再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再走回来了。

  刘瑞琳:从他的作品集到《文学回忆录》,再到现在这个《木心遗稿》,我越来越觉得木心是一个特别可爱、有趣的人。我也很难说清楚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但他的那些话别人是说不出来的,就是没有这种人了。马上要出《木心遗稿》,我心里会有点不安。经历了几次木心的书出后,有很多人喜欢,也有人要骂。就是一方面总有人在非议,另一方面总有读者在催问,怎么还不出、怎么还不出。

  宫子:我倒是觉得无所谓,做书嘛,把书给到喜欢的读者手里就好了。博尔赫斯的全集一辑两辑三辑地出,难道每本都好吗?里面有多少是他给阿根廷报纸写的用于谋生的边角料啊。马尔克斯和石黑一雄,连演讲都要给他们做成书,真有这个必要吗?所以我觉得只要有一部分读者真心期待就好了。

  陈丹青:再说一个《木心遗稿》的事。他写了好多人名。我分辨了,其中部分是他上海美专所有同学的名字。部分是他工艺美术工厂,就是他遭罪的单位里几乎所有人的名字,非常长,还有就是他家人,包括佣人一共18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老了,他在回想,他再也见不到他们了,都死了,老了。80岁前后,他开始回想这些人。而且这种回想非常真挚、朴素,连名带姓,一个个写下来。我做不到,我不会回想全班同学的名字,而且写出来。

  还有一个,他在练记忆力。我认识他时他比我现在还年轻,快60岁了,我们聊天常想不起某个名字。他说,保持想,直到记起来,这样会锻炼记忆力。他真的这么做了。

  鲁迅是不会善视我的,背后斥我为“资产阶级”。张爱玲是瞧不起我的,她会转身借用了苏青的话:“我又不是写给你看的。”——剩下的便是我对鲁迅的敬重和对张爱玲的赞叹。——《木心遗稿》

  一朵花,一部小爱情。一树花,那要耗费多少心思呀。——《木心遗稿》

  采写/新京报记者 宫子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