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新京报2021年终特别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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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牺牲缉毒警察

以后再也不用打马赛克了

2021年12月30日 星期四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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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年前,并不富裕的蔡晓东只给妻子买了这枚小小的结婚戒指,他承诺,结婚10周年纪念日时一定会补上一枚妻子喜欢的钻戒,如今他再也无法兑现这个承诺。
蔡晓东获得的卫国戍边奖章。
蔡晓东的党徽胸章。
蔡晓东家中挂着他的警服。
蔡晓东生前给孩子买的玩具。
西双版纳边境管理支队发给蔡晓东的防疫包。
2021.6.26《倒在办案一线的两代缉毒英雄》
12月24日,云南,家人怀中,缉毒警察蔡晓东同志的遗照。

  东哥走了。

  12月8日,他的遗体送别仪式,在云南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景洪市泼水广场举行。

  蔡晓东,西双版纳边境管理支队执法调查队副队长,大伙儿口中的“东哥”。这是自柯占军、李敬忠后,景洪百姓送走的第三位缉毒英雄。

  12月4日,蔡晓东在边境一线抓捕持枪毒贩时,身负重伤,经抢救无效牺牲。事发后,蔡晓东妻子肖娟给丈夫的微信备注,仍是女儿名字加上字母“BB”——这是“爸爸”的拼音缩写。

  从此以后,东哥的照片再也不用打马赛克了——那张黑白遗像中,他是双眼皮,大耳垂,脸有些微胖,发际线稍高,微微地笑着。

  一辈子缴了1.6吨毒品

  12月8日凌晨,西双版纳州殡仪馆。

  38岁的蔡晓东,躺在恒温零下24摄氏度的冰棺里。灵台上摆着三个苹果、一只煮好的鸡、三个橘子,还有一把烤串。

  当地以傣味烧烤闻名,但在殡仪馆工作了20多年的玉夯罕,头一回听说上供烤串的,“他以前肯定喜欢吃烧烤”。

  与蔡晓东共事5年的侦查员刘建国,明白烧烤的特殊意义。平日办案子回来,大伙几天几夜没吃上好的。不管有没有查到毒品,有没有抓到人,蔡晓东经常会点些烧烤。兄弟们聚在一起,一边撸串,一边复盘。

  上午九点左右,越升越高的太阳驱走寒气,到了起灵的时候。

  蔡晓东9岁的女儿抱着父亲的遗像走在前面,遗像有她半身高。在女警的搀扶下缓慢往前挪动,脸上戴着的口罩随哭声抽动。

  不少市民甚至操着外地口音的游客,自发赶来送行。他们站在警戒线外,举着黄色或白色的菊花,里三层外三层。一位当地人说,这是除了4月份泼水节外,广场上人最多的一天。

  一个穿军绿色短袖的中年人,红着眼睛三鞠躬,敬完礼后匆匆离去;穿城管制服的年轻女孩轻声啜泣,她并不认识蔡晓东,趁上班间隙送他最后一程;一位大娘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仪式结束后,蔡晓东的遗体被运回殡仪馆。

  他的父亲是一位老警察,有些自责,“入党的时候,我跟他说,你要想清楚,共产党员是不怕危险和牺牲的,我现在有些后悔跟他讲这些了。”老人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他听进去了”。

  肖娟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抱着丈夫的骨灰盒,“好好抱抱他”——再过一会儿,骨灰盒会暂存在编号129的小格子里。之后他将与缉毒英雄柯占军、李敬忠,在勐龙镇的烈士陵园长眠。

  13年缉毒生涯中,蔡晓东缴获各类毒品1609.56公斤。

  初见遗体时,丈夫的嘴一直张着,怎么都合不上。肖娟俯下身子,亲了亲他,“老公,你是不是特别想我们呀,有话要跟我们说”。肖娟说,在她说完这些话后,丈夫的嘴合上了。

  数十名警察,迟迟没有离开,他们要送“东哥”最后一站。有人摘下胸前写有“哀念”的白花,用回形针别在树叶上。风一吹,白花跟着树叶摇。

  最后一次任务

  执行“最后一次任务”前,在同事们的印象中,蔡晓东是欢乐的代名词。

  1米78的个子,身体壮实,在篮球场是收割比分的存在;嗓门大,爱笑,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有些臭美,眉毛淡,说回家让媳妇弄,一说起媳妇眉飞色舞。

  张丽曾和蔡晓东搭班三年,是原单位教导员兼党支部书记。蔡晓东爱喊她“书记”,调岗后也这么叫。

  原单位一个房间两张办公桌,蔡晓东和张丽面对面。蔡晓东总嫌她唠叨、话多,但每次又都陪着她聊。原单位改制后,两人分开办公。蔡晓东一有时间,就跑回她办公室,“哎,调开了也不行,还是要听书记的教导”。

  11月末,与蔡晓东同在执法调查队的侦查员刘建国,最后一次见到蔡晓东,感觉他状态不一样。平时紧绷着,这次放开了,脸上挂着笑,“他说要办大案”。

  没几分钟,刘建国就看到办案组的同事跑下楼,带着装备,开车走了。一连几天不见人回来,他发消息给同事,收到的回复说,“情况有变,要多守一下”。

  那些日子,肖娟心里也不踏实。问丈夫那边的情况,得到的回复是“你不要问那么多”。她没敢往下问,只说“注意安全,回到安全的地方,发个消息”。

  12月4日中午,蔡晓东给肖娟发来一段视频。这是她收到的最后一条消息——视频里,阳光很好,树林茂密,镜头扫过手臂和腿,穿着肖娟熟悉的黑色上衣和绿色裤子。

  下午4点多,肖娟正在忙着,突然接到西双版纳的电话。她有不祥的预感,把手机扔到一边,响了一会儿才接起来,“小肖,在普洱吗?老人在不在?孩子在不在?”受伤是肖娟做的最坏打算,“就算他中枪残疾了,只要他人还在,我一辈子照顾他都愿意”,她哭着说,“现在连照顾他的机会都没有,都没有见上他最后一面。”

  据云南出入境边防检查总站发布的消息,12月4日13时52分,嫌疑人携带装有31.8公斤鸦片的绿色背包,从边境一线进入设伏圈,专案组出击抓捕。蔡晓东虽身着防弹衣,但毒贩射出的子弹,打在了防弹衣没有护住的肩、腿等部位。在还击后,他终因伤势过重,倒在地上。

  有西双版纳边境管理支队的民警说,他留下了一句话“兄弟们,谢谢你们”。还有人告诉肖娟,最后时刻丈夫还挂念着家人,“我很想儿子他们”。

  “危险都是潜在的”

  缉毒工作并非每次都热血惊险,更多的时候,是无尽的枯燥。用刘建国的话,漫长的等待,换来交货的那一秒,“错过了就没了”。

  西双版纳东南与老挝相连,西南与缅甸接壤,国境线长达966.3公里。发源于青藏高原的澜沧江穿流而过,从西双版纳出境后被称为湄公河。这里紧邻世界毒品主产地“金三角”——有的地方,两国村寨甚至挨在一起。

  2019年1月1日,全国公安边防部队改制换装入警,正式整体转隶国家移民管理局。原武警西双版纳州边防支队更名为西双版纳边境管理支队。身份变了,但职责没变。在严峻的边境禁毒形势中,蔡晓东和他的战友们,仍然奋战在缉毒第一线。

  边境的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2019年夏,蔡晓东和刘建国开着吉普车,在边境跑了三天三夜,踏查路线。

  山上的树木特别茂密,杂草最深处及肩。路面坑坑洼洼,一旁就是悬崖峭壁,几十米深处卧着澜沧江,车子只能以每小时10公里的速度爬行。

  就在那样周围没有村庄和人烟的地方,一个老百姓赶着黑山羊,问他们,“你们是哪里人,过来干什么的?”他们岔开话题,“你的羊长得挺好,想买点你的羊吃”。寒暄几句,他们马上就撤了。

  “危险都是潜在的”,刘建国说,对方有可能是在打探警方情况。

  2017年9月,蔡晓东指挥侦破特大毒品案,缴获冰毒169.7公斤,抓获犯罪嫌疑人两名。次年,被授予一等功。

  张丽记得很清楚,当时缴获的毒品装满了差不多九个编织袋,摆了长长一排。毒品量太大,光称量都要换人,一共花了八九个小时。

  到后来,张丽的手连装毒品的小袋子都搓不动,只能拿剪刀剪。整个房间都是毒品的味道,“闻多了,想吐”。用沐浴露洗完澡,头发和身上,还是毒品的味道,两天都散不了。还有侦查员跑去验尿,尿检板呈阴性才放下心来。

  13年的缉毒生涯,蔡晓东荣立过个人一等功、二等功、三等功。

  在他牺牲后,办公室电脑底座上,还贴着他写的便条,笔力遒劲:“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不要在已成的事业中逗留着”。

  刘建国说,蔡晓东爱干净,宿舍里被子叠成豆腐块儿,鞋子齐整地放在鞋柜。

  “没有终点的战争”

  如果说蔡晓东他们的缉毒工作是精准打击,查缉点就属于公开查缉——这是没有终点的战争。

  12月12日下午,20多位民辅警在离景洪市区40分钟车程的关坪查缉点忙碌,有民警背着95-1式自动步枪警戒。关坪查缉点坐落在昆磨高速,是进出西双版纳边境管理区的第一道关卡。正常情况下,每天经过一万多辆车,两三万人。

  “有辆车到了,重点检查一下”,大开河边境检查站副站长谭伟手里的对讲机,频繁又密集地传出呼叫,他洗澡和上厕所都要带上。

  对谭伟和这支平均年龄不到25岁的年轻队伍而言,“在边境线上多查一个毒品,内地就少一个家庭受到破坏”。

  与毒品挂钩,危险始终存在。

  谭伟说,他们不愿意任何一个民辅警成为英雄,“但怕死不干了,不去破案子,不去查毒品,那肯定不行”。他们互相提醒注意安全,“但话又说回来,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什么。”

  谭伟与蔡晓东是10多年的老相识,一想到他,还是接受不了故人已逝。肖娟也一直安慰自己,丈夫只是去出差,过段时间就会回来。

  12月13日,蔡晓东牺牲的第10天。肖娟穿的鞋子、裤子、大衣,以及背的挎包,仍是黑色。

  与蔡晓东结婚后,两人聚少离多。2019年,一家人在景洪住了一年多。但在办完一起发生在他家附近的案件后,他找媳妇谈心,“现在你们必须离开景洪,不能待在这里了”。那会儿女儿刚上小学,已在学校注册。蔡晓东不得已向媳妇道出实情。

  那段日子,蔡晓东出门不能和家人同行,下楼也要分开走,不坐同一辆车。他还叮嘱妻子,上车后一定要反锁车门,车里常备甩棍和防狼喷雾。蔡晓东对妻子说:“如果一家人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为减轻丈夫压力,回到普洱后,肖娟在学校门口做小买卖。肖娟的手变得粗糙,长满老茧。他安慰媳妇,“没事儿,我给你买护手霜。”每次回家,他还跟母亲说,“妈妈,我媳妇很辛苦的,你们多多体谅她。”

  蔡晓东走后,9岁的女儿,凌晨四点多起来一直哭,“我没有爸爸了”。但2岁多的儿子,仍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

  这两天,儿子凌晨三四点起来哭,“我想爸爸,我要去找爸爸。”有时又跑去跟奶奶说,“你儿子没有了,我爸爸牺牲了”。

  听到这些,肖娟心里咯噔一下。她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文中肖娟、刘建国、张丽、谭伟为化名)

  采写/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影/新京报记者 郑新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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