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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母亲寻子16年

疑似对象DNA比对失败 仍期待奇迹

2022年01月14日 星期五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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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3日,曹美玲来到陈广兴的老家看望其父母。
曹美玲家中桌上散落着蒋峥和陈广兴的照片。
曹美玲夫妇托人PS出的“全家福”。
为了寻找儿子,曹美玲多年以来写下的材料。
1月11日,曹美玲正在整理儿子蒋峥的资料。
A10-A11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刘逸鹏

  1月10日,一张来自湖南永州的照片,通过打拐志愿者团队辗转发送到曹美玲的手机上。她瞥了一眼,又迅速放下,似乎在紧张地回避着什么。

  稍作平复,她再次打开手机,这一次,手指流连难舍。照片已经被她放大了数倍,以至于每一个小细节都能撑满屏幕,隔着冰凉的玻璃板,她细细摩挲着青年人的五官。

  “像,眉眼间都像,年龄也能对上,但是不敢确定。时间久了,只要有一点希望,都会觉得像。”这一晚,曹美玲整宿未合眼。

  2006年,一个常来找她打针看病的外乡人,抱走了她不满5岁的儿子蒋峥。几乎是第一时间,她便得知了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然而16年间,貌似触手可及的希望,却一次次被意想不到的现实捏碎。

  1月10日晚,新京报记者获悉,永州当地警方已连夜为疑似蒋峥的青年采血,正加紧与曹美玲夫妇进行DNA比对。1月13日,她接到了湖南江华县公安的电话,奇迹没有发生。

  曹美玲按原计划再次去了“人贩子”的父母家。她知道希望越来越渺茫了,但还在盼望一个等待了16年的奇迹。

  

  消失的“彭叔叔”

  穿着夹棉的小衣裳,蒋峥在一个早春的上午不知去向。同时消失的,还有小镇上那个长住在旅馆的外乡人。

  广西桂林全州县才湾镇。2006年3月4日上午11点,见4岁多的儿子蒋峥迟迟没有回来,母亲曹美玲放下诊所的工作,去附近他常常玩耍的空地寻找。半路遇到儿子的玩伴涛涛,涛涛告诉她,“蒋峥被‘彭叔叔’带走了。”

  曹美玲第一时间就报了案,她知道“彭叔叔”是谁。前段日子,这个爱买彩票、总戴一个鸭舌帽的外乡男子,“像是突然出现的一样”,成了诊所的常客。

  “他告诉我们,自己姓彭。因为他是来诊所看病的唯一一个外地人,我印象很深。”在曹美玲的记忆里,对方很少打点滴,多是一些止疼、补血的小针,“很便宜,当时只需要几块钱。”

  曹美玲的公公早年行医,上世纪90年代,家里的诊所就在才湾镇落定。这是一个民风淳朴的安宁小镇,日常往来的都是多年的老街坊,此前从未发生过拐卖儿童事件。

  蒋峥大一点儿的时候,喜欢在诊所附近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曹美玲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看看他。周边的邻居都知道,如果她没在诊所,一定是去看蒋峥了,“那时镇上的人常常笑话我,说动不动就要去找儿子。”

  其实,彼时的曹美玲并没有什么防范意识,她只是“宝贝”这个孩子。2001年,她生蒋峥时在医院熬了两天一夜,“打催产针都不管用。” 7斤8两的胖小子,一家人都“稀罕得不行”。

  在焦急寻找孩子的路上,曹美玲想起,彭姓男子第二次来诊所时,曾给蒋峥买过两板奶片糖,当时自己还叮嘱他,没钱没工作的,不要乱买东西。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原来对方那么早就开始尝试接触蒋峥。她还想起,有一次,这个人带着蒋峥一起外出,被她姐姐看见,才把蒋峥抱了回来。

  第一个有价值的线索,是镇上邮电所的人提供的,彭姓男子曾在那儿接收过汇款单,“那时才知道,他使用的是假姓名。唯一有用的内容,是身份证上的地址。”

  “在湖南省永州市道县,和我们的县紧挨着。”当天中午12点,曹美玲赶到了镇上的火车站。“当时邻近的几个县,就只有我们这儿有火车站,我以为人贩子会坐火车,就从车头找到车尾,一个位置接着一个位置地看。很绝望,什么也没有发现。”

  全家人疯狂在外寻找蒋峥的同时,当晚7点,一通陌生的电话打到了家里。独守在家的蒋峥外婆,清楚地听到电话那头的小蒋峥哭得厉害,“有人在安抚他,是个男性的声音,应该就是人贩子,他说带着峥峥在隔壁的黄沙河镇,明天一早就把孩子送回来。”

  等曹美玲和家人亲戚闻讯赶到黄沙河镇时,彭姓男子和蒋峥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踪迹全无。

  最后的线索

  全州县位于广西东北部,毗邻湖南。曹美玲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与湖南发生什么关联,但在此后的16年里,这里拴住了她全部的指望。

  2006年3月6日,蒋峥被拐的第三天,顺着彭姓男子留下的唯一线索,曹美玲和亲戚赶到湖南省永州市道县,一夜之间把寻人启事贴遍了大街小巷,还在当地电视台刊登了寻子广告,然而始终一无所获。

  曹美玲的丈夫被突然而至的变故击垮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外向的人,孩子丢了之后更是完全封闭了,整日靠酒精麻痹自己。镇上的人要我盯着他,但我知道是盯不住的,他喝酒是为了喘口气,太压抑了。”

  混乱的两个月里,曹美玲身心俱疲,直到警方传来的新消息,让她再一次燃起了希望。

  原来,“人贩子”不姓“彭”,真实姓名为陈广兴,原籍湖南省龙山县塔泥村,是四兄弟中的老幺。1996年,曾与大哥、三哥共同犯下命案,身为从犯的陈广兴被判处3年有期徒刑。出狱后不久,陈广兴又因抢劫再次入狱。拐走蒋峥时,距其第二次出狱仅仅过了几个月。

  而陈广兴在才湾镇邮政所接收的汇款单,正是来自其大哥陈广文,彼时陈广文仍属在逃人员。根据这一线索,陈广文在广东江门被警方抓获。但陈广文说,他不知道幺弟此后的去向。

  希望再一次破灭。看着整日酗酒的丈夫、急速消瘦的婆婆,曹美玲觉得自己必须撑住,用所有哪怕再微小的可能去黏合希望。她强迫自己继续上路。

  2006年8月末,曹美玲第一次去了陈广兴的老家,湖南龙山县塔泥村。“我们表明了来意,他父母的第一句话是,你们抓我们的小儿子,却把我们的大儿子也抓进去了。”

  陈广兴家是木头搭出的几间房,屋子里黑黢黢的,木头混着潮气,散发出腐朽的味道。曹美玲觉得很压抑,“虽然满腔的恨,但是看着眼前独自拉扯孙辈的老人,又觉得对他们恨不起来。”

  曹美玲开始了近乎偏执的坚持。那几年,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从全州跑到塔泥村,每回都带着礼品,农忙时甚至帮着老两口干活。“我是有私心的,希望能够感动他们——万一他们知道点儿什么呢?”

  从全州到龙山,全程600多公里,没有直达的汽车或火车,路上需颠簸一天一夜,之后还得徒步翻山,才能抵达塔泥村。曹美玲还清晰地记得,2008年5月12日,她在去塔泥村的山路上,感觉到了地震。

  也是这一次,一点点意外的“收获”,让她觉得“终于接近真相了”。当时,陈母状似无意地说,“就算找到,也帮你养了两年了。”陈父马上使了个眼色,陈母就没有继续讲下去,从此,也再未接过相关的话头。

  “其实,塔泥村不少人都让我别再来了,‘这一家是感动不了的。’”但曹美玲总是不甘心。

  她觉得,自己不但知道“人贩子”姓甚名谁,还知道他家在何处,情况比许多毫无头绪的寻子家庭要明朗得多。她跟丢失的儿子就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哪怕一个地名、一个买家的姓,就能捅穿这层障碍,让希望的光透进来。

  可这一切,始终都没有发生。

  不变的“4611210”

  2010年,意外出生的小豪,终于打断了曹美玲不知疲倦的奔波。

  这个小儿子对游泳有着浓厚兴趣,但从没有被允许和伙伴们一起下水;一到上学的年龄,家长每日接送成了雷打不动的规矩——这个家庭再也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失去,甚至于从小,小豪的口头禅就是,“妈妈你放心,我不会像哥哥一样和任何人走的。”

  “他和蒋峥长得很像,但是性格又不太一样。”如今说起小豪,哪怕是提到蒋峥,曹美玲偶尔也会是笑着的。但她从没有给小豪唱过蒋峥睡前爱听的歌,“‘妈妈该唱《我的歌》哄我睡觉了。’——以前蒋峥睡前总会这样说。”

  还不到12岁的小豪,每每听到母亲讲起素未谋面的哥哥时,总会笑着开解,“生下我,是咱们的缘分。”他似乎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兜住曾经不断下坠的曹美玲。

  16年里,一切都在变化,家里原来的红色座机也换成了一部崭新的灰色座机,只有电话号码还没变,“4611210,蒋峥很小的时候就会背。”

  曹美玲仍然在努力撑起这个“没有好日子过”的家。蒋峥刚走丢的那几年,她在诊所给病人看病,双手时常没有力气,注射器都拿不住,动不动就要关门休息。现在的她依然是马不停蹄,有时正在淘米做饭,楼下诊所来人了,一定是停下手中的活,先去处理病情。

  但对于寻找蒋峥,曹美玲几乎完全失去了方向。2021年10月,她从广西桂林全州县警方处得知,嫌疑人陈广兴在十年前于湖南永州江华县一处宾馆内自杀身亡,携带秘密的人仿佛带着秘密永远离开了。

  奶奶直到去世也没能再见到丢失的孙子。“其实有了小豪后,她很少会再提起蒋峥。”但是外婆知道,亲家母和自己一样,在老屋里藏着很多蒋峥的照片,一闲下来总会翻出来看看。

  而困在原地的蒋峥父亲,似乎也失去了前行的力气。“天天喝酒把身体彻底喝垮了,这次因为脑梗住院,已经没有办法下床。”前些日子,他对妻子说,自己有预感,“应该是撑不到蒋峥回来了。”

  与此同时,不少长期投身寻亲事业的志愿者将目光锁定在了湖南省永州市江华县。2022年1月10日下午,一张疑似蒋峥的22岁青年近照也被辗转发给了曹美玲。“很像,但是时间久了,但凡有一点希望,都会觉得像。”曹美玲不敢确定。

  1月10日晚,新京报记者从身在永州当地的线人处获悉,永州当地警方已连夜为该青年采血,正加紧与曹美玲夫妇进行DNA比对。

  1月11日,江华县公安局党委副书记、副局长莫开冬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陈广兴当年的死因及相关情况,警方正在进一步侦查,也期望知情人可以提供线索或信息。

  巨大的希望之下,曹美玲决定,在没有等到DNA比对结果前,她不会贸然前往湖南江华,但是她准备再去看看陈广兴的父母,“他父亲近几年耳朵越来越差了,我们之间的联系也少了很多,现在既然得知陈广兴离开了,我想再去碰碰运气。”

  最后一次相见

  曹美玲家的诊所是镇上最大的一家。平日里早上7点,就会陆陆续续有病人上门求诊,她习惯了早起开门。曹美玲的姐姐曹相荣一般会骑着电瓶车,在8点以后到诊所帮着妹妹开始一天的工作。

  1月12日这一天,曹相荣7点20分就来到诊所。“我来诊所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见到她,已经有病人在等着拿药了。诊所的门是母亲开的,我知道她的心思已经没在这里了。”

  曹美玲一晚没睡,“快零点才躺下,中途醒了3次,没有做梦。”她一直处在紧绷的状态,左手攥着一张已经揉成团的纸巾,眼睛是红的。

  一个黑色的双肩包静静地放在诊所的长椅上,黄色的点缀部分已经开始落色,中间还夹杂着些许霉点。这是蒋峥走丢后,曹美玲买的包,包里最大的一层,长年存放着各种有关蒋峥的资料。

  “激动,矛盾。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陈广兴的父母了。这些年的接触,心里是有把他们当成家人的。现在陈广兴死了,不知道这次见面能不能知道新的线索。但是我又怕希望落空。”

  临近中午,一位老乡想要买一瓶医用酒精,曹美玲没有动,是一旁的姐姐从柜里拿出来递了过去。这一系列的动作,将一旁不知所措的曹美玲拉回了现实。她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小皮包,小心翼翼地将四张蒋峥的照片放在了最里面的夹层。

  当天中午,曹美玲从镇上买了两瓶全州县的湘山精酿,两瓶桂林的三花酒,还有一条红色的真龙烟,用红色的塑料袋装着。曹美玲的姐姐又从家里装了一袋水果。

  从广西桂林全州县才湾镇到湖南龙山县有642公里。

  1月13日,曹美玲乘坐的车才驶入龙山县的大山里,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奔跑,她感到有一些反胃,但始终紧盯着前方,生怕走错。后备箱里,酒瓶时不时清脆磕碰。

  持续半个小时的山路,曹美玲没有说话。

  她已经哭过一轮。上午10点左右,车刚下高速,她接到了湖南江华县公安的电话,奇迹没有发生,DNA比对不成功。

  汽车一直开到了龙山县农车镇塔尼村2组,这是陈广兴的老家。

  再次见面,陈广兴的母亲一把握住曹美玲的手腕,来不及放下的红色塑料袋卡在两人中间。曹美玲任由这位79岁的老人一次一次将头埋进自己的胸前,她自己也不再克制,身体倚靠着墙,鼻子瞬间哭得发红。

  除了已经确认死亡的陈广兴和尚在监狱服刑的大哥陈广文,陈家剩下的两个儿子都在家中。

  二哥陈广武和2015年才出狱的三哥陈广都告诉记者,当年父母给兄弟四人起这个名字,饱含着对家族的希望——文武都兴。显然,命运的脚本没有向着期望的方向演进。

  曹美玲原本期待陈父和陈母在得知陈广兴死后可能会告知新的线索,但希望再一次落空。

  村支书彭英俊也证实,陈广兴在拐走蒋峥后的这16年里,从未和家中联系,甚至在他的印象中似乎早就没有这个人了。

  这或许是曹美玲最后一次来陈广兴的家中了,儿子小豪还小,蒋峥父亲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她像从前一样四处奔走。

  当车子驶离陈广兴家时,她的脚下多了一袋用蛇皮麻袋裹着的腊肉和一把小葱。这是陈母硬要她拿上车的。曹美玲拿给陈母的200元现金,在临上车前又回到了她的荷包里,原本崭新的钱,在两人的拉扯中已变得皱皱巴巴。

  曹美玲知道希望越来越渺茫了。但走前,她还是从随身携带的本子上撕下了一张纸,将自己的联系方式写了三遍,留给了第一次见面的陈家老三陈广都。

  她希望这位即将到外地打工的陈家老三,可以在龙山县的大山外帮她打听到新的消息。

  曹美玲还在盼望一个等待了16年的奇迹。

  新京报记者 刘逸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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