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高山滑雪运动员郭建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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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县界长长的树林,便是“川区”。晴空下一片沙土黄色。
“川区”就是宁夏平原(或银川平原),北距银川60公里的吴忠市是“川区”的腹地。“川区”不是雪乡,向来风大雪少,不过5年前,原本打算毕业后从事盲人按摩的郭建林,就从这个无雪的川区平原开始走向北国雪场,成为国家队高山滑雪项目视力组队员,接二连三地把全国残疾人高山滑雪锦标赛、全国残运会高山滑雪视力组的冠亚季军拿了个遍。
2022年初的这个冬天很特殊,冬奥遇上春节,本来在国家队集训备战北京2022冬残奥会的郭建林根本没有机会回家过年,但就在冬奥会即将举行的前几天,由于起步组建晚,国家队高山滑雪视力残疾男子组的积分不够,郭建林和该组所有队员最终没能取得冬残奥会参赛资格,他得以回家过了春节。
郭建林是回族人,家在吴忠市利通区扁担沟镇西沟沿村,是个生态移民村,家里是建档立卡户。村前,一条盐碱覆盖的苦水河曲折凝固,而一马平川的耕地里春播正蓄势待发,只要气温一升高,土地一解冻,村子里就开始播种小麦和玉米。
“解甲归田”的郭建林先是和父母亲朋一起热闹地过完了春节,然后暂时放下了高山雪场上的激情与遗憾,每天劈柴、喂羊、锻炼体能,静待春暖花开、夏训召集。
从盲人门球到高山滑雪
穿着滑雪连体服的郭建林身材纤瘦、肌肉线条清晰,一头浓发、下颌角分明。一级视力残疾的他并不是先天盲人。1997年出生的郭建林1岁时得了一场病毒性脑炎,从此双目失明。庆幸的是,经过多年的治疗,郭建林的视力从看不到恢复到有光感。
在郭建林的描述里,光感让他那双细长眯缝着的眼睛目前能“看”到的世界并不是黑色的,而是像一层层厚厚的“雾”,或者是某种半透明的墙,阻隔着他看到真实的景象,“摘掉近视眼镜的人可能更容易理解”。
郭建林最开始上的是普通小学,他被安排坐在老师的鼻子底下,因为什么都看不到,他是名副其实地“听课”。念到二年级的时候,老师郑重其事地跟他爸爸老郭说,这孩子听三遍就能背,记忆力好,但是农村学校没有盲文课程,没有专门老师,建议老郭把孩子送到残疾人学校学习。
当时,全宁夏只有自治区特殊教育学校开展盲人教育,学校是寄宿制,老郭为了给儿子创造一个能学下去的环境,无论严寒酷暑,每周两趟骑着摩托车往返一百多公里,接送郭建林在宁夏特殊教育学校就读。
在特校12年,郭建林考试经常考双百,还是班长,学生会主席。他的身体也结实、柔韧性好,跑步比别人快,跳远比别人远,2009年开始,郭建林先后被选进特校的盲人足球队、门球队进行专业训练,一练就是6年。
盲人足球队员要通过门将(指挥本方后卫)、引导员(指挥本方前锋)以及比赛用球内部发出的铃声确定球的位置和自己的方位,特校的教练王珂记得,训练中郭建林从不偷懒,是所有孩子中最有毅力、最能吃苦的一个。
2015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国家队教练的邀请下,郭建林代表宁夏特殊教育学校参加了全国盲人门球夏令营,在夏令营期间,他的表现得到了国家青年队教练的充分认可,成功入选国青队,同年代表中国参加亚太地区锦标赛,获得冠军。
2017年,中国成功申办冬奥会后的第三年,郭建林获宁夏回族自治区残联推荐,参加全国残疾人雪上项目运动员跨项选拔训练营。郭建林以西北地区第一的总成绩成为第一批中国国家队高山滑雪项目专业视力组运动员。
冠亚季军拿了个遍
高山滑雪是滑雪运动的象征与精华,被誉为“勇敢者的游戏”。在平原川区生长起来的郭建林说,他选择高山滑雪是因为喜欢它速度快,坡度大,极富刺激性与挑战性。另一方面,郭建林腿上有伤。从安全和健身角度更具有广泛参与性的越野滑雪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技巧,主要拼体力,他的伤腿磨不起。
训练从平地拉体能开始,然后是从低海拔到高海拔的技术训练,运动员需要在高速滑行中学会灵敏地调节方向。
但第一次上雪道,“就像滑梯直着就下去了,下去后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
从一个从没滑过雪的“小白”到转行练滑雪,郭建林说自己算是幸运的,虽然小伤不断,但总归没受过骨折等大伤。
滑降、超级大回转、大回转和回转4个项目的滑行速度和赛道长度、起终点落差依次递减。相应地,随着赛道长度的缩短,连续两个旗门的间距也更短,选手也要面对更多的急弯和急转。盲人高山滑雪与健全人的高山滑雪在赛道、旗门、装备、规则和速度上基本没有差别,但盲人选手是在健全人领滑员的声音引导下参赛。
超级大回转的起终点垂直海拔落差在650米左右,赛道全长达到2公里左右,旗门大约60个,从出发门经过旗门到达终点门也就1分钟。
郭建林和他的领滑员马延忠站上出发门,“裁判员一宣布开始,领滑员通过头盔里的传声耳麦喊3-2-1,3代表领滑员和我一起准备出发,2代表他走,1代表我走。”
“长期磨合,我能通过他的发音、断句、语速、断拍、拖拍,就知道要左多少、右多少。我俩滑的动作一模一样,他的胳膊和腿抖一下,我都知道他在提示什么,是有坑了,或者是有雪包,有更近的路线了等。听到他语气紧张我会放慢速度,语气轻快我就知道这个旗门好过。”郭建林描述的1分钟滑行令人惊心动魄,“我的眼睛都不敢眨,速度越快大脑越清醒”。
盲人高山滑雪的选手按视力障碍测试程度分为三个级别,评分时对应不同的减秒系数,郭建林是第二级别,这意味着他拿冠军需要比最盲的选手速度更快、耗时更短。
比赛前,视力组选手们会沿着线路走一遍,由于记忆力好,60个旗门的坡度、角度还有旗门样式郭建林一把就能记住。
滑降、超级大回转属于速度项目,大回转和回转属于技术项目。通常情况下,高山滑雪选手往往只专注于速度或技术项目中的一种,但也有不少选手能够精通这两个不同的类别。郭建林最擅长的就是大回转和超级大回转。
2018年,郭建林代表宁夏队在全国残疾人高山滑雪锦标赛中获得视力组男子大回转、回转项目的双料冠军。
2019年,他又在全国第十届残疾人运动会暨第七届特殊奥林匹克运动会高山滑雪视力残疾男子组比赛中获得大回转冠军、超级大回转亚军。
2020年,郭建林被输送到北京队,吴忠市残联康复部、教育部的科长马利民说,宁夏没有高山滑雪的训练场地、教练、经费,报名参赛的机会也少,自治区残联的领导觉得这会毁了孩子的前程,于是决定主动输出给其他省市,消息一发出,就接到了北京的邀请。
在2021年第十一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上,郭建林代表北京队获得高山滑雪视力男子组回转亚军,全能季军。
拼劲
奖牌连同外包装、保护膜还有贴有他名字的纸条都被小心保存在家里,郭建林把它们取出来,贴在眼前使劲“看”,一边仔细地用手摩挲,有时候能“看”上很久,“因为这是我人生可以回忆的见证。”
郭建林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当运动员拿第一就是自己的目标,目标明确人就简单纯粹了,余下的一切,有用的吸收,没用的就排除,比如有些不好心情。
52岁的马延忠说起郭建林很动容,没人领滑的盲人高山滑雪那就是“刀刃舔血”,盲人选手取得成绩比健全人付出的要多太多,也难太多。2017年刚组建队伍,马延忠带了4个盲人队员,在动作领悟力上,已经20岁的郭建林是最慢的那个,但他也是最努力的那个。
“每天我们都是第一个出来最后一个回来。雪道上最冷的时候白天也得有零下30摄氏度,别人滑两趟,我俩至少滑四趟,教练也怕我俩冻伤了,说回去吧,他不回。他感染了我,不好意思不领他练。这孩子非常朴实,不像其他孩子撒个娇、犯个懒、闹个情绪,他从来没有。他身体有伤按规矩不能练,他就戴上有钢板的护膝、护腰自己偷着训练,那时候我看出这孩子真有毅力。”
郭建林则说马延忠最厉害的地方,就是能站在盲人运动员的角度去解决问题,而不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灌输。
训练中也有惊险时刻。马延忠说,有次在吉林的北大湖训练,“一个游客在后面撞上小郭,小郭被撞到空中,一个空翻头部着地当场就昏迷了,我拿他当自己孩子一样,当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还好后来到医院检查没事,如果有后果,我这一辈子都有愧疚。”
马延忠觉得,盲人的世界是非常简单的,或许生活的残酷已经让他们失去了一些东西,所以他们会更珍惜现在的生活。“他们的这种态度让我非常感动,他们也教会我们健全人要珍惜自己今天所拥有的一切”。
郭建林告诉记者,人们总说,老天关上一扇门定会给你打开一扇窗,但在我心里,其实窗和门都在那里,从没有改变过,只不过你愿意不愿意去开启罢了,不努力,你还是那个你,不存在谁比谁更好,只能说谁比谁更希望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而已。
面朝土地,劈柴喂羊
1月28日,临近冬奥会开幕,一直在艰苦集训备战的郭建林等视力组运动员最终因积分不够,没能取得冬残奥会参赛资格。
现为北京2022冬残奥会裁判员的马延忠说,“我国的冬残奥视力障碍运动员高山滑雪起步晚,是个弱势项目,2017年组队全国选了十多个,最后淘汰就剩三个,还都是18岁、20岁了才开始练,积分不够,跟国外的差距太大,最后干脆就砍了。”
肯定是有遗憾,不过郭建林说,队里有人45岁还在滑,自己会努力争取下一次参赛。
回家的生活很简单,换上工作服每天两次跟父母一起,把青贮饲料混上麦秸秆切碎搅拌了喂给家里的几十头牛、羊吃,把牛粪运到几公里外的已经翻好的地里当肥料,等天气再暖和些,种上庄稼。其余时间,他会穿上训练服跑步、拉伸、听书、研究动作技术。
为了保持体能不下降,回到家里的郭建林执行的还是在队里的规矩,烟酒不沾、从不暴饮暴食,绝不吃容易有兴奋剂的食物。每天7点起床拉体能,他会沿着村子里的机耕道端着胳膊小心谨慎地跑上10公里,也会摆动臂膀大步穿过自家门前的牛圈、羊舍,麦垛,青贮饲料池,鞋底扬起的尘土扑了鸡和狗一身,咚咚咚的脚步声惊走饲料棚梁上的一群麻雀。
多年的专业体育生涯,去过全国很多地方的经历,让郭建林的人生和见识都跟同龄人大不一样,郭建林说“练体育让自己的脑袋都变得聪明了”,他想的是自己可以养活自己、减轻爸妈的负担,怎么提高自己变得更优秀,要出成绩,要对得起一年150万元的培养费。
郭建林喜欢带有黑科技感的电子产品和内容,他会找来带听歌功能的充电仓版蓝牙耳机,下载上千首流行歌曲陪自己跑步。在喜马拉雅听《战争与和平》,在西瓜视频听无障碍电影《速度与激情》,有旁白讲动作,这些音频播放速度是正常语速的3倍还要快,听上去就像《星球大战》里满头满脸都穿着斗篷的贾瓦人在说话。
他有两个手机,一个用于通讯,一个专门用来分析外国选手的技术动作,他把这部手机举到离眼睛不到10厘米的地方,把画面拉大,“没事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看,研究自己的动作对比别人的技术,其实,最让我郁闷的事情是自己遇到的瓶颈,想做的动作怎么也做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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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建林还在等待夏训通知。对于普通滑雪者来说北半球的冬天渐行渐远,而在滑雪运动员的世界里,雪季从未停止,夏季训练是他们的必修课。
最近一段时间,郭建林总是会梦到训练的事,还有比赛的各种场面,“就跟幻灯片一样,梦到最多的还是滑雪”。
新京报记者 刘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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