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从去年年底开始落起,几乎连绵贯穿整个正月,淅沥沥的雨声也稀松平常。春来终于放晴,饱雨过后,外头山茶和红梅开得极佳,还有滴红的火棘,尤其梅花,枝杈交错、朵蕊连绵,铺陈如红云舒展,气息馥郁。山茶是六角大红,如拳一握,嫣然欲坠。
那长在野地里的草植,很少经人侍弄,总有种野蛮的生息,经冬至春,雨势沉迟,就算枯萎、滚落,枝上很快便有新芽萌出,细密团攒,新嫩的壳衣里裹着更嫩的浅碧或轻红。听闻藏地用“天眼”形容玛瑙的图纹繁复,瞧这些花蕊,卷得也像眼睛。那蕊几乎是浑圆的,一颗颗、一粒粒,滞雨里颜色晕染,煞是好看。只是,一开春,山茶和红梅盛期便差不多过去,现在次第含蕊的,是迎春和玉兰,金细和绒白的花分布枝头,各自的香气淡淡弥散。而另一边,盛极转衰,落红如雨,树下尽是凋落的残瓣。枯荣在同一时间发生,生死衔尾,福祸相依。由此及彼,总会想到时下的人与事,不免平添感慨。“伤春悲秋”不无道理。
清人钱谦益在《李义山诗笺注》中提到:“绮靡浓艳,伤春悲秋,至于‘春蚕到死’、‘蜡烛成灰’,深情罕譬,可以涸爱河而干欲火。”伤春悲秋即多愁善感,现代认知里的“多愁善感”更发达、包容,理解为触觉灵敏、感情充沛,拥有更细腻的感知和表达,在文艺创作领域,可算是难得天赋。
纵然春秋易转已经不复古时悲喜,但古今人情始终如一,伤离别、爱不得、怨憎会,众生俱苦,无有幸免。于是,这苦处里如何求得一方释怀安宁,也成为古今不变的思索。眼前春华秋实,枯荣流转,恰如王维赠綦毋潜弃官归乡时所言,“天命无怨色,人生有素风。”
春意渐浓,万物始盛,便趁这难得的晴朗天光,小叙片刻。
惟有相思似春色
古来“伤春”之情,一为所念别离,二为年华衰迟,以此二者尤甚。所谓“春愁”,大抵如此。加上古代科技、交通、通讯都不如现在发达便捷,次生的愁怨也就更多。匆匆一别就可能是永别。相比之下,现代人的“春愁”大多被“春困”取代,打瞌睡犯困之外,愁思大幅消减,春日草长莺飞、万物苏生,勃勃的生机看在眼中,总归是轻灵舒适的。
今年春天因为冬奥,格外热闹些,开幕式和闭幕式上展现的中华传统文化,也令人在冰雪未消的料峭中心神驰荡。冬奥闭幕式上的“折柳送别”是专属于中国人的浪漫,春日万物萌发,攀折柔嫩的柳枝赠予即将远行的亲朋好友,借此表达挽留、挂念和祝福,这种习俗在中式语境中稀松平常,即便是孩提稚子,也能咿呀念上几句有关折柳送别的诗句。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明末清初的学者唐汝询在《唐诗解》评道:“唐人饯别之诗以亿计,独‘阳关’擅名,非为其有切有情乎?凿混沌者皆下风也。”李东阳所著《怀麓堂诗话》中,称王摩诘“阳关无故人”之句,“后之咏别者,千言万语,殆不能出其意之外。”清人王士禛更是将《送元二使安西》誉为唐绝句的压卷之作。王维一生诗作丰富,大致可分为四大类:游侠边塞诗、山水田园诗、送别赠答诗、应制奉和诗。尽管题材多样,但王维笔下有一个特点是极其牢固的,便是“诗中有画”,以简凝洗练的笔触捕捉意象,呈现山水画般的画面,在此基础之上表达感情,加上一些佛法禅理的混融,世间寻常情意似乎也脱出俗格,有了更为绵长广阔的维度。
朝雨新柳点缀的景色清新明丽,阳关送别的情意妙不露骨,景与情都是清浅表达,点到辄止,风味隽永。柳树是江南园林春景的特色之一,我所在的城市有一条穿城而过的江,江边就遍植垂柳,春日里小枝细长下垂,叶是淡淡的黄褐色,枝条拂过水面,映着阳光散如碎金。不过,现代人已经很难从柳树中感受到离愁别绪,也只能通过古人遗留的文存窥看一二。同样闻名于世的《送沈子福归江东》,也是如此情景妙合:
杨柳渡头行客稀,罟师荡桨向临圻。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故人相别,依依不舍,王维目睹眼前春色,借有形之景抒无形之情,化相思为无边春意,堪称神来之笔。唐汝询评道:“盖相思无不通之地,春色无不到之乡,想象及此,语亦神矣。”可惜,儿时背诵这首诗,根本没有品出个中深意,只是停留在字面的理解,单纯觉得好听好念。想来年少的人,哪里会懂得故人分别的切肤感受,囫囵吞枣罢了;等到年岁增长,真正品尝过离别的割舍滋味,才嚼出王维这些句子里的意头。
王尧衡《唐诗合解》有注:“春色不限江南北,相思亦不限江南北,当随君所往而相送之。”杨柳渡头,春光正浓,你我尽管分别,各自天涯,但彼此牵挂思念的情意有如春色无限无尽。恰似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名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还有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在这些精妙的字句中,情意不再局限于特定的人类个体,一跃而出,视角一下被拉到自然宇宙,把生命有限的人的思念、对标存在无限的季节和星辰,更加博远,恒久。即便过去百年千年,不同时空的人类仍能尝到相同的情感况味,人同此情,心同此理,隔着古老的时光动容恸哭。
杨柳依依几度春
古人折柳送别,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诗经》有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折柳送别”风俗的形成,与时节和柳本身均有关系。柳树生命力强,插土即活,古代的渡头、堤岸和道路上一般都能见到柳树。“柳”谐音“留”,“折柳”也有表达挽留的意思。加上柳枝、桃枝等植物在古人认知中有辟邪的功效,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种柳》引《术》称:“正月旦,取柳枝著户上,百鬼不入家。”因此春日折柳成为当时流行的风俗,作者不详却广为流传的《送别诗》:“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也是凭借挽留和盼归的普遍情绪世代相传,折柳风俗之盛,甚至导致柳条稀疏,白居易《杨柳枝词八首》(其七)就提到:“小树不禁攀折苦,乞君留取两三条。”
如今春日里杨柳依依,地气转暖后的春花也俏色如涂,滨江低矮的观赏盆景中有很多杜鹃,还有一些尚未开败的山茶,枯荣交映。跌落的嫣红未及腐化,枝头就已密密攀上新的蕊芽。花红柳绿这个词虽说看着有些俗艳,却也着实描得真切,《绮情楼杂记》里摘过一则绘制桃花的逸闻:清末一位朱姓画师肆力丹青、尤擅花卉,某日夜间,忽见中堂宣纸上满洒血点,大者如铜钱,小者如豆瓣,潮湿腥鲜,疏密有致。其人且就血点绘桃花一幅,全开半残,各得其妙。——以血之猩凝对比桃花之艳,笔法可谓妙绝。
李贺曾作《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依照四时轮转的次序描摹景物,“饮酒采桑津,宜男草生兰笑人,蒲如交剑风如薰。”“金翘峨髻愁暮云,沓飒起舞真珠裙。”描写仲春饯别的热闹景象,草薰风暖,轻歌曼舞。长吉笔下诗境清谲,色调异于凡俗,“薄薄淡霭弄野姿,寒绿幽风生短丝。”“官街柳带不堪折,早晚菖蒲胜绾结。”描写早春景色,严寒的雾霭仍在飘荡,但短芽已逐渐冒头,菖蒲和柳枝渐趋生长。“光风转蕙百余里,暖雾驱云扑天地。”描写暮春景色,春草蔓生,春意暖融。
一季光景,便有这许多生灵渐次展露。姿貌迥异,时辰短长。而与草木同生于天地之间的人,也被一季一季的光阴消磨,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相对于更为长久的天地自然,人与草木都不过一瞬。李长吉在《三月过行宫》中有感宫女悲惨命运:“渠水红繁拥御墙,风娇小叶学娥妆。垂帘几度青春老,堪锁千年白日长。”御墙之外景色妖娆,草舞轻曳,而一墙之隔,却是被禁锢的宫人,青春徒老,白日空长。仲春勃发的生机和暮春凋零的愁怨都被隔断,宫墙内的时空仿佛凝固,任凭流逝,毫不吝惜,一日日打发着过下去,只待死期。
彼时的李贺正好落第归乡,感物伤怀,故有此语,同一时期的《铜驼悲》,则将这份愁怨做了又一层递进,“生世莫徒劳,风吹盘上烛。厌见桃株笑,铜驼夜来哭。”“风吹”一句,出自古语《怨歌行》:“百年未几时,奄若风吹烛。”诗人将生命比作风中之烛,开解自己:短暂人生面前,区区得失不值一哂。而“铜驼”一句,巧妙转换视角,寄情于物,桃花开谢一季、委地如泥,在阅历沧桑的铜驼眼中只是一瞬而已,铜驼故而“厌笑”,但夜来反为其哭,明末清初学者曾益在《昌谷集注》中写道:“铜驼夜来哭,因春去之易,生死不免,花自年年,铜驼长在,故对之而夜哭也。”花时一瞬,金石永年,金石死物为花时草木一哭,死物且有感知,亦有自悲之情。
《铜驼悲》作于李贺落第之时,四年后,辞官归隐之际作《金铜仙人辞汉歌》,末四句:“衰兰送客斜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昌谷集句解定本》中评道:“唯人钟情最深,今置人不言,而曰‘天若有情’,又铅花铜盘,画栏桂树,指种种无情之物,悉皆震动欲泣,此诗中所谓离题断者也。非长吉不能赋,古今无此神妙。”
托物言志、借景抒情并非古人专属,如今的中小学生也懂,也能在习作和日记中运用,但感悟伤怀的寄托与表达不局限在特定的“术”中,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辨。情景交融才臻至妙境。辛弃疾《重午日戏书》:“青山吞吐古今月,绿树低昂朝暮风。万事有为应有尽,此身无我自无穷。”前两句写千古风月依旧,宇宙万物无穷,第三句感叹人生一世终有尽时,第四句峰回路转,欲求无穷唯有忘我,心与物化才不老无绝。借青山、明月、绿树、季风之永恒,纾解胸怀,气魄包容。其中“绿树低昂”,当出自欧阳修《柳》:“绿树低昂不自持,河桥风雨弄春丝。”同是吟咏春时常物,感情却殊异,想来作者笔走龙蛇之故,后人才得以在千年不改的春景之中、窥看无际人情。
今朝谁是拗花人
时空里的季节轮转从未停歇,看似循环往复的人间草木,一季重来也非原本面目。那么人呢?千年的光阴里,朱颜辞镜花辞树,有那么多双眼睛目睹着辰日更替、川流万古,在命运的风暴或死水之中,人所挽住的,除了眼前春意,还有什么?
开元十七年,綦毋潜弃官还江东,王维写诗相赠,《送綦毋校书弃官还江东》:“明时久不达,弃置与君同。天命无怨色,人生有素风。”虽有仕途不平的感慨,却无怨怼意味,字句冲淡平和,包括,“清夜何悠悠,扣舷明月中。和光鱼鸟际,澹尔蒹葭丛。”更是借清朗疏阔的意象,劝慰友人收敛锋芒、寄情山水。这首诗在当时还引起过轰动,文人墨客纷纷效仿王维,写诗赠予綦毋潜,盛况空前。
綦毋潜是唐代江西最有名的诗人,诗风和思想感情都接近王维,清新淡泊,两人的仕途也不甚平顺,更相知相惜。后人评价:“盛唐时,江右诗人惟潜最著。”“清回拨俗处,故是摩诘一路人。”约开元二十一年冬,储光羲辞官归隐,綦毋潜送别友人后,也萌发归隐之志,于当年年底离开长安,盘桓半年,最终决定弃官南返。他在江淮一带游历,足迹遍布,留传至今的诗也多描写风光之作。此后便不知所终,卒年也并不确定,推算大概是在57岁去世。
《全唐诗》收录綦毋潜诗歌一卷,内容多为记述与士大夫寻幽访隐的情趣,其中代表作《春泛若耶溪》选入《唐诗三百首》。诗作全文如下:
幽意无断绝, 此去随所偶。
晚风吹行舟, 花路入溪口。
际夜转西壑, 隔山望南斗。
潭烟飞溶溶, 林月低向后。
生事且弥漫, 愿为持竿叟。
此诗推测是诗人归隐后的作品,若耶溪在今浙江绍兴市东南,相传为西施浣纱处,水清如镜,风景秀美。綦毋潜以“幽意”自适,随舟漂荡,观春江、月夜、花路、星斗,借淡泊缥缈的景致,表明归隐心迹。春景如斯,意蕴悠然,超绝隐逸的思想和孤清缥缈的景致融洽结合,整首诗“举体清秀,萧肃跨俗”(《唐音癸签》引殷璠语)。
李贺在归隐昌谷后,曾作《南园十三首》,时间也是在春天,描摹的景致和綦毋潜归隐后撷取的素材也有相似之处,但情韵又是另一番面貌。綦毋潜写若耶溪,是“愿为持竿叟”的淡泊,李贺则是,“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既然文人落拓,不堪大用,倒不如弃文从武,凭借刀剑去建功立业。——前者为退,后者既退、仍有激进之心。
人的意志,便是诗的意志,进退浓淡,野火死灰,都在诗中可见一斑。綦毋潜和王维的淡泊清远,启人心智,每每读到,都觉得心神安定。尤其王维笔下亦有禅理,“因爱果生病,从贪始觉贫。”一语道破现世愁心,千年万年,人都困在爱念欲望的牢笼中,寻访山水也好,苦读修习也罢,都是为内心寻一静定之所,慰藉于此。
儿时读李贺,只觉字句斧凿、艰深晦涩,如今读来,却有新的一层心领神会。《酬答二首》(其二):“试问酒旗歌板地,今朝谁是拗花人?”春暖花开时节,景物依旧,人事已非,在这歌舞宴饮之地,谁是那赏春折花之人?中有伤情寥落。而《浩歌》之中借春景表达的,却是另一种豁达的自遣,“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青毛骢马参差钱,娇客杨柳含细烟。”沧海桑田,人仅仅是一粒短促的水珠,即便是彭祖和巫咸这样长寿的人瑞,在昆仑王母眼中,他们的生死也只是一眨眼,王母所种的仙桃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花开花落间,彭祖、巫咸已不知死了多少次。因此,末句如此写道:“看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有自勉之意,但并不偏执,《李长吉诗集评注》评道:“时不可待,人不相逢,亦姑且自遣耳。”
其实可以清楚地看清,字句背后一个诗人的心智和意念。面对人生的坎坷,王维和綦毋潜都有隐意,且平淡冲和,以山水风光自娱;辛弃疾和李贺同样仕途不顺,报国无门,归隐后却始终没有真正放弃希望被任用的心情,即便目睹同样的春水繁花新柳,仍有一念不灭。李贺在《野歌》写道,“寒风又变为春柳,条条看即烟濛濛。”彼时作者身屈穷困,心却不曾为穷所困,甚至乐观地鼓励自己,天意未尝偏私,试看寒风催发春柳,枯者亦有荣时。
当然,无论是淡泊隐逸,还是心存一念,都是个人的选择。我们隔着百年的时光遥遥远望的,也只有此刻终年未改的春意春色。千年流水依稀过,今朝谁是拗花人?
此间柳绿花红,你我众生。
□顾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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