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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赞美春日时,往往回避着春日的残忍。
当雪被下的第一株嫩芽破土而出,晨昏阴阳的力量开始倒转,开启宇宙盛大的更替仪式。如出蛹的幼虫,如破壳的雏鸟,人们迫不及待地告别过往,想把历史如污垢般扫除干净;人们珍视和挽留新生之物,即便美好皆是刹那须臾。
在春天里,人们禳除灾凶,祈祷吉祥,人们祭奠死灵,孕育生命。人们有一万种仪式和游戏,告诉自己世界从此万象更新。而这只是又一场轮回的开演。
祭献与盛筵
花信风拂过长安。正月将尽,荒野上寒梅露白,桃李欲开,大唐华京的士女们就开始出游寻春了。车马辚辚穿过坊市,或支起胡毡,或红炉温酒。《开元天宝遗事》载,“都人士女,每至正月半后,各乘车跨马,供帐于园圃,或郊野中,为探春之宴。”
时令更替的节日为历代所重。唐代有“三令节”。汉重三月三上巳节,晋重九月九重阳节,唐本有正月晦日(月底)之庆,唐德宗特于农历二月一日新设一“中和节”,取代名字不佳的正月“晦日”,更是为增加春日宴饮的机会。而在官方仪式中,这是祭祀农神,祈求丰产的盛大节日。
《唐会要》载,“请令文武百寮,以是日进农书,司农献穜稑之种,王公戚里上春服,士庶以尺刀相遗,村社作中和酒,祭勾芒神,聚会宴乐,名为飨勾芒,祈年谷。”进献粟薯黍的种子,互赠象征岁时的刀尺,所有祭神的步骤之后,皇帝在曲江亭大宴百官,并赋诗相赐,上演歌舞、杂技节目。“于是群戏坌入,丝竹杂沓,蹈舞,悬索走之捷,飞丸拔距,扛鼎跃刃之奇;长袖娜之美,阳春白雪徵清之妙。”(梁肃《中和节奉陪杜尚书宴集序》)
德宗亲制《中和舞》为宴会上必备节目。数十名舞女随节奏交错行列,整齐变换服色,组成八卦图样:“叠若奔溜,散如繁丝……乍离乍合,若翔若滞。随方辨色……应节成文……”(张存则《舞中成八卦赋》)此舞深得唐代“字舞”精妙。唐代字舞参演者最多时达九百人,变换十六字,包含“太平万岁”云云,其规模恢弘,只有现代体育盛会的开幕式可比。
待到上巳节,海棠木兰竞放,香阵冲天。再经过几日蒙蒙烟雨,油幕遮席,便至寒食和清明,杨柳垂碧,满城飞花。无不是祭奠亡魂之日,亦无不是相聚欢游之时。
三月上巳本为修禊驱邪之日。《周礼》云“春招弭,以除疾病”。《韩诗》指,郑国之俗,桃花落溪之时,“招魂续魄,秉兰草,祓除不祥”。于次日沐浴水上,洗濯污垢。吊唁死者,也须先令巫祝祓除不祥。
寒食禁火之俗,则常与晋文公之臣介子推“守志焚绵上”的故事相关联。割下自己的腿肉为逃亡的主公充饥,最后却被登基的主公烧死在山林,无论如何都是悲剧。
至唐代,寒食与清明两节合一,唐宫中举行多种斗戏,以召唤蓬勃的生命力,祈禳丰年。记载最多是马球、蹴鞠和秋千:“廊下御厨分冷食,殿前香骑逐飞球”;“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宫女交争竞逐,踢球驾驶亦丝毫不输军中战阵。
唐中宗时还曾在清明日在梨园球场,命宰相驸马拔河作乐。“时七宰相、二驸马为东朋,三宰相、五将军为西朋。西朋竟输。仆射韦巨源、少师康休璟年老,随絙而踣,久不能兴。上大笑,令左右扶起。”
是否慎终追远的祭献,终将被代之以宴饮狂欢?墓石前湿漉漉的泥土里吐蕊的新芳,提醒人们春日的残忍。仿佛无论神明、亡魂抑或邪秽,经由这一番仪式,都被阻隔在春光之外,阻隔在时令轮回之外。这是一个告别的时刻。生者走进这春光,若不能快意地生活,便是对不起亡魂。
你看那又是谁,马蹄得意,奔入柳烟红尘。
乐游与恨别
春花烂漫的长安,公卿士女登上乐游原,那里早已“幄暮云布,车马填塞,绮罗耀日,馨香满路”,“园林树木无间地”。有幸寻得一处空荫,无可顾及,聚芳草落花为席,解红裙挂枝为帐,便更显风雅。“遇名花则设席藉草,以红裙递相插挂,以为宴幄。”仰头可醉花荫,俯眼一览秦川,诗人即兴的歌吟,次日便传遍了京城。
诗文唱和间,青年士女们小心玩味着暧昧的距离,试探着“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境界。
《本事诗》记述,中唐时,博陵才子崔护于清明日寻春独游城南,口渴求饮于一庄户家,少女独自在家,初开门缝窥视,延请崔入内后,独倚小桃枝旁伫立注目,面对崔的挑逗全不作答,最后送别至门口,状若依依不舍。第二年清明,崔护再往寻时,只见门墙如故,大门已锁,便题诗于左扉:“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情窦初开、芳心难测,相思或怅惘,都付与春风。奈何原版故事有个炽烈的结尾:崔生数日后返回,只见女子之父哭道“君杀吾女!”女子已恍惚经年,读诗后一病不起,绝食而死;崔请入室哭丧,“举其首枕其股,哭而祝曰:‘某在斯!’须臾开目,半日复活。老父大喜,遂以女归之。”
诗歌不能杀人,但春光能。后世的诗人才子们,还将一次次走过庄舍的院墙,抬望眼出墙的新桃红杏,也揣摩起墙内佳人的心思:这次天籁般的笑声,是否又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赶在盛放时节,尽情占有和挥霍春光,都不曾减其分毫。当残红落尽,“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总被无情恼”,不仅懊恼于无法传递的心意,更恼恨自己是否又一次错过一生一会的花期。
“酷怜风月为多情,还到春时别恨生。”墙内佳人的心思,早在春生之日,她的生命便与这花期相联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芳华何其短,也许一生等一次花开,曾不消一夜风雨,便再无寻处。有时会想,从崔护到杜丽娘,所有的游园邂逅,似乎不经起死回生、隔世倾心,不足以衬托这春光。只是这良辰美景,又能与谁共度?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春花之美,在落花一瞬;韶华之美,在其永不可追。奈何世上,只可以为情而死,又何来为情复生呢?若果真令佳人为读诗而死,多情才子又该以怎样的心情独活于世呢?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这是陆游75岁写给唐婉的诗。
枯荣岂无常
人们惋惜乱红落英,但惧怕常开之花。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杜甫的《丽人行》与存世画作《虢国夫人游春图》一同记载了“炙手可热势绝伦”的杨国忠一门,盛装春游的图景,“以大车结彩帛为楼,载女乐数十人,自私第声乐前引出,游园苑中。”“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西域南海奇珍异宝,一切盛世奢华堆叠在权门一家,结成一朵妖冶而至于溃烂的常开之花,吸食着帝国的血肉。
“牡丹妖艳乱人心,一国如狂不惜金。”盛世的残酷真相,就在春光之中。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为了贵妇们的穿戴,少女们在春日里永失所爱。这个扩张性帝国,任凭边庭血流如海,只换来朱门享用的名马、猎鹰、犀角、珍珠、香料和胭脂。它试图不去打搅闺阁之梦,仿佛自己也能在春园中永远梦游。这不肯凋落的艳丽之花,只等待一个寒风乍起的“落花时节”,吹散乐游原上的香云,士女公卿天各一方。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当华都化为丘墟,野花蚕食古道,人们还继续着春日的祭典仪式,还在竭力禳除凶灾,祈求万象更新,却发现一切只是徒劳。春日已到,而世界没有变好。草木越是繁茂,痛苦越是锥心。好似诗人还在追忆美人的明眸,而她的骸骨上已开满芳菲。
于是而知,人世代谢,卧龙跃马,终不曾损失天地一分一毫,荣枯依旧。
永和九年的上巳节,于会稽兰亭流觞曲水的诸公,多以参悟此道。当是时,天下丧乱四十余年,数不尽的族群仇杀和流离失所,朝廷又经两场内战。王羲之这些“南渡二代”们,接受了在江左了却余生的命运。“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虽说修禊祓除,必无补于朝廷,所修禊者,唯有此时心境而已。
“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家国盛衰,一如草木荣枯,又何况每个必死之身。个人的喜怒哀怨,也总是一瞬间的事。而恰恰这瞬息之事,譬如因花开花落而生的欣喜与幽怜,便是对一个人来说的至大之事。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而一觞一咏,将此时赏春之心昭示后人,足以交通天地古今。好花不常开,但春色永恒。
尽情游览这春色吧。或凭湖拂柳,或踏莎寻芳,任纸鸢划破暖风,秋千荡起裙摆。所有对诗人们盛开过的花朵,也将为你盛开,诉说着无常方是有常。你是所有往逝春日的幸存者,走入这场向死而生的巡游。
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
□邱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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