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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物,虽为多余之物,然于文人雅士,却必不可少。不具长物,则遑论风雅。若说必需之物,乃是红尘凡俗保身安命之物,那么长物,则是文人雅士心灵所寄寓。这些长物的庋藏陈设之所,莫过于文士的文房书斋。这是专属文士的私密之所,就像文震亨在《长物志》中所设计的那样“宜明净,不可太敞。明净可爽心神,太敞则费目力”。
书斋是逍遥神游之所,是心灵栖居的所在,哪怕它不过是房间中一个多余的角落,也是心灵无限遨游的宇宙。书斋中的一几一榻,一砚一印,无不寄寓主人的心灵。
既嗜好长物,无法断舍,自然无法“物我两忘”,然而,钟情于物,也未必会为物所役,不妨借品物以游心,何其快哉。□李夏恩
铁力木板足开光条几
明代
长191.5厘米,宽50厘米,高87厘米
几案乃是文士书斋中的基本家具。文震亨《长物志》云:“天然几以文木,如花梨、铁梨、香楠等木为之,第以阔大为贵,长不可过八尺,厚不可过五寸,飞角处不可太尖,须平圆,乃古式。”铁梨,即铁力木。这件条几,正是用铁力木制作。比起花梨木,铁力木虽然材质不求贵重,但质料性强,制作大件家具,颇有厚重之感。屈大均《广东新语》言铁力木“力坚质重”,历千百年不坏,木质起初为黄色,用久之后呈铁黑色,因此自然有一种岁月摩挲的古韵。观其式样,恰如文震亨所言,面板与板足以闷榫衔接,抹去棱角,做了平圆的处理。显得颇为舒朗。
条几,王世襄先生《明式家具研究》中曾进行过解释:“家具名称,凡冠以‘条’字的,其形制均窄而长”,条几是指“由三块厚板构成的长几,或虽经攒边装板制造,但外貌仍近似厚板的长几。”
这件铁力木条几,正是王世襄先生在书中著录的一件。王世襄先生介绍道“几为铁力木制,板足厚约二寸,造型质朴凝重”。发现这件条几与清初无名画家绘制的一幅题为“李清照像”的《仕女图》中仕女观书的条几样式一模一样,图物相合,可谓奇巧。而这件条几,是王世襄先生的好友陈梦家先生的故物。
陈梦家先生在文学史上声名赫赫,是新月派诗人的代表人物,在金石学、古文字学上用力颇深,他也是中国明式家具最早的收藏者与研究者之一。王世襄与陈梦家的交谊,起自对明式家具的共同爱好。王世襄在《怀念梦家》中曾写到两人收藏明式家具的轶事:
“例如那对明紫檀直棂架格,在鲁班馆南口路东的家具店里摆了一两年,我去看过多次,力不能致,终为梦家所得。但我不像他那样把大量精力倾注到学术研究中,经常骑辆破车,叩故家门,逛鬼市摊,不惜费工夫,所以能买到梦家未能见到的东西。我以廉值买到一对铁力木官帽椅,梦家说:‘你简直是白拣,应该送给我!’端起一把来要拿走。我说:‘白拣也不能送给你。’又抢了回来。梦家买到一具明黄花梨五足圆香几,我爱极了。我说:‘你多少钱买的,加十倍让给我。’抱起来想夺门而出。梦家说:‘加一百倍也不行!’被他迎门拦住。”
陈梦家去世多年后,王世襄在回忆中写道:
“……听到梦家的噩耗,感到特别悲痛,自身难保的我,当时不敢有何表示,只有把悲痛埋到内心最深处……三十多年前梦家给我看所藏的漆器、版画、竹刻时对我说:‘现在我致力于专业研究,待年老时再做些专业以外有兴趣的工作。’所指的就是对上述器物的研究。不过我相信他最钟情的还是明式家具,如果天假其年,幸逃劫难,活到今天,我相信早已写成明代家具的皇皇巨著、这个题目轮不到我去写,就是想写也不敢写了。
梦家!梦家!呜呼尚飨!”
1986年,王世襄在香港三联书店出版《明式家具珍赏》,他特意收入了好友陈梦家所藏的明式家具,在这本书的扉页上,他写道:
“谨以此册纪念陈梦家先生。”
陈洪绶铭端砚
明代
长16.5厘米 宽10厘米 高5厘米
此为一方抄手砚,砚堂微陷,除铭文之外,几乎毫无雕饰。其上侧镌有行楷一行,文曰:“香光主者砚”。此“香光主者”,有学者认为是与陈洪绶同时的文坛宗主、书法家董其昌,其号“香光居士”,然而并无实据。右侧有隶书一行铭文曰:“尔惟坚,劘之亦久;尔惟默,携之何咎;尔惟不炎,翼文明而雅,与孤清绝俗者相友。似。”落款为“龙媒文题”与“易斋老人”。其背后亦有楷书铭文,云:“己未,予候补寓都门,客挟是研来,阅其题识,乃于越陈章侯故物。噫!畸人异好,赏鉴必精,亟宜珍之,以抵韩陵片石”,有“龙媒”落款。案,“龙媒”为清代诗人吴嘉骥字。
这方砚台最珍贵之处,是左侧的行草书铭:
“吾身与子惜如玉,慁之金榖取则辱。”落款为“老莲”
老莲,即陈老莲,也就是吴嘉骥题铭中提到的陈章侯。也就是明清之际书画家陈洪绶,老莲与章侯分别是他的号和字。陈洪绶之画作,设色古艳,以人物见长。相信每个人见过陈洪绶笔下人物画的人,都会为其夸张变异的形象所触动,与今天的漫画颇有相似之处。其风格之独特,被后世许为“力量气局,超拔磊落,在仇(英)、唐(寅)之上,盖明三百年无此笔墨”。想象陈洪绶笔下这些诡奇陆离的人物形象,是他用笔从这方砚台中蘸墨画就,也就会对这方砚台多产生一种追慕之情。陈洪绶之生平,也颇富传奇色彩,他曾游历京师,奉命临摹历代帝王像,又入内府,观看宫中藏画,但却拒绝崇祯任命他供奉内廷的旨意,于崇祯十六年南归,隐居绍兴。次年京师陷落,明朝覆灭。清兵入浙东,陈洪绶避难绍兴云门寺,削发为僧,但他性嗜酒色,曾自云:“岂能为僧,借僧活命而已。”这样一个天纵奇才、狂傲放诞之人,却在九年后,“跌坐床箦,喃喃念佛号而卒”。
他遗下的这方砚台,递藏过程也很有可道之处。它原是清代嘉道时期海宁藏书家蒋星楷的故物。蒋星楷所藏金石书画及宋元古籍甚富,生性慷慨,交游广泛,晚年家道中落,仍口不言钱。其从弟蒋星华知其生活困窘,一次以探病为由,袖金周济。蒋星楷感激之余,将自己收藏的这方陈洪绶砚台并宋僧梵隆写经砚、宋绿澄泥砚等五方古砚举以相赠。蒋星华得到这五方古砚后,特辟一斋贮藏,号曰“五砚斋”。近世以降,园林学家陈从周曾去海宁蒋宅进行考察。归来撰有《海宁蒋氏衍芬草堂藏书史与藏书楼调查记》,文中写道:
“衍芬草堂后进为颐志居,再进为思孔室,其形制面阔皆与前者相同。最后为北苑夏山楼,周寿昌书额。旧藏董源《夏山图》于此(今图藏上海博物馆)。避弄为通两侧诸厅之过道,东首最前为五砚斋,三间南向,悬张廷济(叔未)隶书额;所藏五砚,冠以宋代梵隆写经砚,殿明代老莲(陈洪绶)香光主者砚(俗称画梅砚,今藏上海博物馆)。”
陈从周又在《梓室余墨》中单列一则《陈章侯(老莲)》写道:
“予藏有老莲香光主者砚一方,有老莲题辞,今已赠上海博物馆。予于老莲画苦师其意,终未能有所成就。”
“黄道周印”朱文牙章
明代晚期
长4.45厘米,宽4.4厘米,高3.8厘米
印章在明中叶之前,原不是文士所重之道。直到文徵明长子文彭(国博),始开文士治印之先河。清初周亮工《印人传》记载,“印之一道,自国博开之,后人奉为金科玉律”。
根据周亮工所述,文彭最开始治印皆是象牙材质:“先是,公所为印,皆牙章,自落墨,而命金陵人李文甫镌文。李善雕扇边,其镌花卉,皆玲珑有致。公以印属之,辄能不失公笔意。故公牙章半出李手。”某日,文彭意外得到一批青田石,自此之后,“乃不复作牙章”而治印镌刻家们,也因此“贱金玉而贵石”。
明代石章与牙章并行于世,而石章自文彭之后,跃居其上,牙章虽有,但也逐渐没落。牙章之所以日益稀少的原因,还在于材质。牙质虽然雅洁,性韧耐用,但也因为坚韧,因而难以雕刻。雕刻牙章,又只能使用薄刀,将印文字划削雕出,不如石章刻起来迅捷快速。因此治印匠人后世也多不愿刻牙章。
撰写《印人传》的周亮工与黄道周早年交友,在他撰写的《书黄子环子克侯印章前》一文中,他特意提及“漳州黄先生(黄道周)绢素箑子上所用图章,皆出子环手。”
黄子环,即黄枢,为福建治印名家。这枚牙章或许正是黄枢所镌。周亮工记黄枢治印“舍古意变为离奇”,所谓离奇,实则是以金石学入篆刻之道。黄道周本人也在金石学上颇有造诣,庄起俦《漳浦黄先生年谱》云黄道周为先人撰写碑文,“字皆从古,如三代以上碑。复立小石屏于坟后,颜曰:青原玄穸,背镌三十五字,语同古谶,不可解。”亦可见黄道周于此道颇为精深。
黄道周于学术书法为世所重,其人格也同样为世人敬仰。其“严冷方刚,不偕世俗,公卿畏而忌之”。他虽然书法名称于世,却自言书法不过小道,有“切勿以此关心”之语。明朝覆灭,黄道周在福建继续扶立明室亲王为帝,建立隆武政权,与清军抗战。但终究身单力薄,最终被俘,押送南京。清军一直试图诱降这位海内名士,但黄道周却坚拒诱降,绝食明志。清廷最终下令处决他时,他已绝食十二日。他的夫人写来书信,只有一句话:“忠臣有国无家,勿内顾。”
隆武二年三月五日,黄道周盥洗更衣,洗毕,从容对狱卒说:“某人曾向我求字画,我已应允,不能食言。”于是铺纸磨墨,先作小楷,然后改写行书,因纸太长,以大字草书完成。又作水墨大画两幅,一幅画残山剩水,一幅画长松怪石。画好之后,皆题上款识,并且钤盖印章。由于这三幅书画没有流传于世,因此,我们并不知道,在这三幅书画上钤盖的,是否是这枚精致的牙章。
写罢,黄道周被押解出门,行至东华门附近,他想起明太祖陵寝孝陵就在附近,又看到一块题有故乡“福建”的门坊,于是,他停下脚步,指着“福建”两字说:
“我君在焉,我亲在焉,死于此地可也。”
说罢,面向南方家乡,整肃衣冠,行三拜礼。门人请他留下遗言,他手中已无笔墨纸张,于是撕裂衣襟,咬破手指,以鲜血写道:“纲常千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而后从容就刑。
月明沧海琴
元至明代
通长117.5厘米,隐间112厘米,肩宽18.3厘米,
尾宽12.5厘米,厚4.5厘米
琴为文士书斋不可或缺之物。所谓“琴棋书画”,琴即占其首。而明代文士书斋中,亦多有以“琴棋书画”为题的四轴画作或是屏风。在描绘一些文人雅士题材的画作,如《十八学士图》《竹林七贤图》中,也常会让其中一人手挥琴弦。而在一些表现高士隐逸的绘画作品中,如果这位高士没有亲自弹奏古琴,也必然会有一个抱琴童子随侍在侧。
之所以如此,乃是在古人看来,琴为心乐。孔子厄于陈蔡之间,鼓琴不绝,以琴德安身;俞伯牙、钟子期以琴声相交为知音,此琴所以为心声。又琴音有高山流水,有松间林风,琴又与自然相合。高濂在《遵生八笺》中所言“知琴者,以雅乐为正。按弦须用指分明,求音当取舍无迹,运动闲和,气度温润,故能操高山流水之音于曲中,得松风夜月之趣于指下,是为君子雅业,岂彼心中无德,腹内无墨者,可与圣贤共语?”《长物志》的作者文震亨本身就是一位乐琴妙手,只是他写得更加实际:
“琴为古乐,虽不能操,亦须壁悬一床,以古琴历年既久,漆光退尽,纹如梅花,黯如乌木,弹之声不沉者为贵。”
这张琴为伏羲氏琴,桐木斫成。历年日久,黑色漆光已然褪尽,表面可见梅花断纹,完全符合文震亨笔下文人雅士所贵的古琴。琴背龙池上方阴刻填金行书“月明沧海”,是为琴名。但这张琴最引人瞩目之处,在于其琴背龙池下方阴刻的篆书钤印“龙阳子”三字,以及琴池内阴刻楷书“至正壬辰十月上旬,东海云林生监造”。至正为元朝末代皇帝元顺帝的年号,至正壬辰即至正十二年。东海云林生即元末大名鼎鼎且有怪癖的传奇画家倪瓒。至于“龙阳子”则被认为是元末明初的传奇人物冷谦。
冷谦之所以出名,并不仅仅他是早年追随朱元璋肇建明朝的功臣之一,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至少在明代中叶,他就已经由一个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成为一名得道仙人。明代王鏊《震泽长语》将冷谦列入仙释之列,描述了冷谦的两件神奇轶事。冷谦一位穷朋友向他求助,冷谦于是在墙上画了一扇门,让朋友敲门,门应手而开,里面金玉斓然盈目。此人恣意大取一番,却在走时不慎落下了有自己姓名的名引。他日,守卫内库的官吏发现内库失窃,于是根据现场留下的名引找到了冷谦的朋友。
一番严讯之下,这位朋友供出了冷谦。冷谦被捕,将至城门,对逮捕他的小吏说:“吾死矣,安得少水以救吾渴。”于是这名小吏用瓶子打水给他喝,但却不了冷谦竟然“且饮且以足插瓶中,其身渐隐”。
钻到瓶子里的冷谦被带到朱元璋的御前,朱元璋让他从瓶中出来,保证不会杀他。但冷谦却窥破皇帝的杀心,回应道“臣有罪不敢出。”愤怒的朱元璋击碎了瓶子,瓶子的碎片,片片都在回应皇帝,冷谦却已不知去向。
画壁成门,隐身瓶中。如此神乎其神,也无怪乎他在晚明时代被奉为神仙一般的存在,甚至与张三丰交游。在晚明苏州画师伪造的一系列画作中,有一幅常被伪造的画作,便是所谓冷谦绘制的《蓬莱仙弈图》,伪造者还特意制造了张三丰的题跋,将两位传奇神仙配在一起,打包出售。
具体到这张琴,我们同样也难以确认他真是由倪瓒监造,冷谦所有。尽管冷谦拥有一张琴合情合理,他本就是一位音乐大师,冷谦著有《太古正音》一卷,宋濂为他作序,极赞其琴声之美,云:
“冷君间抱琴为余鼓数曲,余瞑目而听之,悽焉而秋清,盎焉而春煦;寥寥乎悲鸿吟,而鹳鹳鸾凤追而和之也;砯砯乎水合万壑,瀑布直泄其上,而松桂之风互答而交冲也;恳恳乎如虞夏君臣,上规下讽,而不伤不怒也;熙熙乎如汉文之时,天下富实,而田野耆耄乘车曳屣,嬉游笑语,弗知日之夕也。余倦为之忘寝,不自知心气之平,神情之适,阅旬日而余音绎绎在耳。”
观宋濂序言,可以想见冷谦弹琴之情景,是何等出神入化。无论他弹奏的是不是这张琴,都足以让人在观琴时想见其遗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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