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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最普通的农村街景。
三轮摩的穿行其间,小贩沿路支起摊子,带着四川口音的吆喝声在镇上此起彼伏。街旁放着一张麻将桌,人们在路边抽烟摸牌,若是生人走过,门前的土狗便会狂吠。
沿着水泥路,从四川什邡市区前往南泉镇,要穿过大片的油菜花田。路上的每一个窄小的岔路口,都是通往乡村的路。南泉镇卫生院,便坐落在这样的地方。
3月19日下午,殡仪馆的车又来了。黑车刚在街头冒出一个影子,路边的两个商贩便躲进了附近的店铺。直到鞭炮声响起,载着遗体的黑车走远,他们才走出来继续支摊。“有点晦气啊”,他们撇撇嘴。
2017年,南泉镇卫生院成为德阳市首批国家安宁疗护试点单位,正式挂牌成立临终关怀科,面向乡镇收治生命终结期在3至6个月内的临终病人。病房开辟在铁门坎分院,这里的6间安宁疗护病房能容纳12位病人。
自那时起,有93人接受了南泉镇卫生院的安宁疗护服务。这天,住在安宁疗护病房里的第73位老人逝去。
在全国范围内,像南泉镇卫生院这类一级医院,开设安宁疗护科室的尝试尚属少数。要在人人都忌讳死亡的乡镇,让临终老人体面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想法
三月上旬的一天,住在安宁疗护病房的一位老人把呼吸机的管子往脖子上缠,然后用力拉扯。
他的儿子推门而入,解下那根管子,“你要自杀?”老人点点头。癌细胞几乎扩散到全身,疼是他唯一的体验。
癌症病人的痛,是杨尊强心里的一根刺。2012年,他父亲生了肿瘤,疼痛很快在身体蔓延。时间久了,父子间生出嫌隙,一个人责怪,我这么痛,你一个医院的院长都治不好我?一个人自责,原来医生也是无能为力的。
一次外出交流时,杨尊强了解到,安宁疗护科室可以收治生命终结期在3至6个月内的临终病人,吗啡在这里不限量使用,一切只为减轻病人的痛苦,让他们更有尊严地接受死亡。可这样的科室多在大城市建立,费用高昂。
难道农村就没有癌症病人?杨尊强发现,看护问题是社会的痛点,“那些家庭没有专业的看护知识,往往一人生病,整个家被拖着走。”
南泉镇卫生院的医生余光辉亲历过这样的痛苦,他的叔叔因食道癌去世,先是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瘦成皮包骨,后来疼得不行,独女辞去工作,整夜照看。老人捂着胸口疼得直叫,女儿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买不到吗啡,吃不下东西,老人到末期又疼又饿,“说是活活折磨死的,也不为过。”
杨尊强也在调研中发现,一些独生子女家庭,到后来只能专职照看老人,生活和工作两难全。他看到了老龄化问题的到来,“我父亲生病时,好歹有三个子女轮流照看,像独生子女家庭怎么办?如果他们再贫困一些,岂不是贫上加贫?”
2017年,当首批国家安宁疗护试点单位落到德阳,杨尊强很快提交了申请表。在德阳全市,他们是唯一一家提交申请的医疗单位。
试一试
2017年,南泉镇卫生院成为德阳首批国家安宁疗护试点单位,正式挂牌成立临终关怀科。
杨尊强知道人们忌讳死亡,将科室的命名定为安宁疗护科室。2018年谋划病房时,他担心村民难以接受住院,“一是老人不愿意住院,希望落叶归根,死也要死在家里。二是把老人送进医院,子女们会被认为是不孝,说你们怎么不管老人家了。”
他相中一个小区,希望在那里设置安宁疗护病房,“更像是家了,总有人愿意来了吧。”
正当杨尊强兴致勃勃地开始兴建病房,等来的却是拦路的居民。原来,地址刚定下,消息就在小区里散播开,居民们不愿和“等死的人”住在一起。
安宁疗护科室最终开在了南泉镇卫生院,病房定在了铁门坎分院,这里的6间安宁疗护病房能容纳12位病人。
随之而来的,却是两个新护士的辞职信。杨尊强听说,她们是不愿面对那些临终的老人。
“说直白一点,为什么要收治一些要死的人?在家里等死不就行了吗。”杨尊强记得,当时什邡市乃至德阳市的医疗系统,也炸开了锅。绝大多数人不理解,为临终者专门建立科室,究竟有什么意义。
卫生院的医生也不理解。杨尊强发现,每次他们路过安宁疗护病房,都会突然加快步伐,“仿佛连往里看一眼都不愿意。”
杨尊强只好自己领着人干。每天早晨八点半查房,翻动老人的身体检查褥疮,成了他的日常工作。他也开始留意团队建设,现任安宁疗护科室主任罗云川就是那时加入了团队。这是一个娇小的姑娘,做事细致稳妥,总是笑嘻嘻地和老人说话,杨尊强觉得这是个好苗子,便邀请她加入。
慢慢地,一支由医生、护士、社工、药师、营养师、心理咨询师等组成的团队建成。杨尊强想,“就继续试一试吧。”
没有空闲
黄丽是这里的护工,四十多岁,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白班从早晨八点半到下午五点,她和三个同事需要挨个给上下两层楼的老人们喂饭、洗澡、清洁房间,有时还得给老人喂药,辅助医生换药,基本没有空闲的时间。
3月22日中午,黄丽端着病人的午饭上了楼。饭里泡着小半碗汤,荤菜和素菜浇在上面。这是罗云川为病人们搭配的饭菜,她考过营养师证,院里安排她设计伙食。
二楼的6间安宁疗护病房里,住着10个卧床不起的老人,他们基本都是半失能、失能老人。看护工作很是繁杂,护工几乎要包办病人的吃喝拉撒。
有两个病人用上了呼吸机、心电仪器等设备,他们各自住在不同的病房。不过,病房里静悄悄的,卫生院知道病人们畏惧死亡,特意消去了仪器的声音。
这一天,陈大爷刚被另一位护工喂完饭,该换药了。黄丽一手扳着陈大爷的肩膀,一手推着他的腰,帮他翻身。被子掀开,束在手腕的蓝色带子格外鲜艳。
这是约束带。陈大爷今年60多岁,是附近的村民,得了脑梗后,身体瘫痪卧床不起。他觉得时日不多,便住进了安宁疗护病房。他总是抓挠自己的身体,有时还扯纸尿布、包扎伤口的纱布。黄丽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然他的伤好不了。”
他全身上下瘦成了一个骨架子,皮肤松垮地耷拉着。黄丽轻轻翻动陈大爷的身体,值班医生摘下粘在老人背部的纸垫,然后缓慢地撕下纱布,一个手掌大的褥疮仍未结痂。
“会有点痛啊,一下子就好。”每次动手前,值班医生都会这样说一句。随着药物喷到背部,老人无力又缓慢地呜咽。黄丽立刻拉住他的手,俯身在他耳边,“换了药,你就要好了,好了我们就出去耍!”
一旁躺着顾大爷,今年88岁,这一天是顾大爷的生日。换药前,黄丽贴着他的耳朵喊了句,“生日快乐!”这会儿,顾大爷心情很好,他把头稍稍偏向右侧的邻床,“会好的,好了,我们一起去吃鸭子。”
黄丽在陈大爷背后垫上枕头,防止身体扭动,触痛褥疮的伤口。她走下楼去,其他护工拿着换下来的被单,正往洗衣机里塞。走到楼下的医养结合病房里,黄丽顺手给另一位安宁疗护病房的病人清理了粪便。
快一点了,护工们还没吃饭,她们陆续走向食堂,快速扒拉完饭之后,黄丽和同事又走上楼,在安宁疗护病房的卫生间里,为老人们擦洗身体。
医护人员的转变
黄丽是为数不多坚持了三年多的护工。劳累没有劝退她,但死亡总让她揪心。她曾做过噩梦。一个大娘在梦里和她说笑,黄丽刚要帮她翻身,猛然想起大娘白天已经逝去。凌晨三点惊醒后,黄丽再未睡着。
“在这里的老人,基本上撑不过一个月。”余光辉说。或许是因为陆续有人逝去,又或许是因为干的活儿又脏又累,和黄丽同期来到南泉镇卫生院的护工,基本都辞职了。
黄丽理解她们的选择,刚来那阵子,她甚至不敢把工作的事告诉别人,连家人都以为,她的工作只是给老人喂饭。她独自承受着对死亡的恐惧,即使做了噩梦,也闭口不提。
首次面对病人逝去的情景,让黄丽至今难忘。医生抢救时,她就站在旁边,想把头撇过去不看,却又因为随时需要帮忙,而不得不看。她双手交织着攥在胸前,感受到身体忍不住地颤抖,心里想着,“快点好起来!”
但实际上,无论是病人还是家属,在入住安宁疗护病房时,心中便清楚这样的选择意味着什么:放弃与疾病的积极对抗,温和度过临终期。
院里有些医生无法理解这种举动,杨尊强明白他们的不解,医护人员要看病救人,可安宁疗护只能减轻病人表面的疼痛,病症依旧存在。
专业看护人员的流失,是南泉镇卫生院一直面临的问题之一,杨尊强只能继续招人。
来这里的医护人员,不可避免地需要和病人打交道,尤其是护工。杨尊强在这里花费了更多心思,使用人体模型培训翻身、打流质食物、洗澡清洁后,南泉镇卫生院还要对他们进行家访,“看看她的为人处世,看她和老人是怎么相处的。”正式上岗的前一个月,是实习期。黄丽就是经历了这样的培训后,才来到南泉镇卫生院。
“让老人安心,让家属放心”,一面锦旗改变了医护人员的想法。那是2018年夏天,安宁疗护的病房刚刚开启不久。老人“走”的时候,四个孩子送来一面锦旗,他们觉得老人临终前,被护理得很好。之后,办公室里挂着的锦旗越来越多。来往的医生们慢慢意识到,原来让人更加安详地逝去,这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遗愿清单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住进来的病人已经坦然接受即将逝去的事实。
3月19日下午四点多,一声大喊打破了宁静,“余老师!一床病危,紧急急救!”余光辉闻声而动,抓起手电筒和血压仪,直奔对面楼梯。
当他跪在病床上,大力按压老人的心脏部位,他抬头瞥见了邻床的动静。侯大娘伸出手,紧紧攥着床边的栏杆,保持背对的姿势。
心电监护仪的线条在无声中走向持平,南泉镇卫生院的安宁疗护科室送走了第73位老人。气氛变得很低沉,人们放缓步伐,压低声音。
而侯大娘坚持着背对的姿势,直到处理后事的人走来,开始为逝者更换寿衣,侯大娘才伸出另一只手,她先是拉扯着裤腿,一上一下地在腿上乱抓,然后撕扯身上的输液针头。
按惯例,一位老人濒死前,会提前为同病房的老人换房。可这次事发突然,“死亡”直接出现在侯大娘眼前。余光辉赶紧拉住那只茫然无措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的哈,不要担心。”
杨尊强发现,即便走到第五年,南泉镇的临终老人,仍然无法接受自己即将逝去的事实。当地观念的落后,仍是他们推行安宁疗护服务的阻力之一。
如何让人们从心理上接受自己终将逝去,是卫生院的医生们时常思考的事情。罗云川有一个紫色笔记本。本子上记载着老人们的遗愿清单,2021年6月至今,老人的遗愿已经在本子上记出了一厘米的厚度。
为老人整理遗愿清单,起源于一个遗憾。一次查房时,老人说,他放心不下自己的小女儿,她人在外地,刚离了婚,老人害怕自己死后,女儿的生活没个着落。余光辉提议,等他身体状态好一些,给他录些视频,按年份发给他的女儿,就好像他还陪着女儿。
老人连连点头,可是12天后,老人骤然离世。去世前,他还嘟囔着这件事。
卫生院的医生们想,不肯面对死亡,大概是还有放不下的事情。如果能完成自己的心愿,也就不那么焦虑了吧。于是,遗愿清单的项目被提上了议程。
随意翻开本子,其中一页写着2022年1月1日的谈话内容。一位老人口述了三个心愿,第一个是希望孙儿来看望自己,第二个是想回家看看,第三个是想吃一个橘子。如今,三个心愿已经完成了两个。
老人完成心愿时,也是医护人员最开心的时刻。当天,给老人剥开一个橘子后,罗云川在心愿后写下,“嘻嘻,当天(完成)。”
前些天,有老人突然想去看看附近的油菜花,他们坐上轮椅,被黄丽和同事们推着出发,来到金黄色的田野。阳光普照,老人被花朵簇拥,黄丽想,“活好每个现在,就是对死亡的尊重吧。”
延伸至“千家万户”
3月21日,安宁疗护病房里,一个老人耷拉着脑袋,背靠床头。癌症侵袭了他的肺,如今已是晚期。一旁的洪艺晨红着双眼,在旁边陪着。老人是她的父亲,肺癌在去年春节后查出。
起初,老人坚信自己的生命力,坚持在医院治疗化疗,对疼痛不吭一声。可是直到去年8月,6个疗程的化疗结束了,病情仍未见好,疼痛越来越烈,喘气也越来越难,一躺下,就咳个不停。每到夜里,躺在旁边沙发上的洪艺晨,总会被父亲叫醒。他咳嗽的时候使不上力,需要洪艺晨为他拍一拍背。
治不好了,是家里人的共识,洪艺晨带父亲回了家。作为长女,她独自挑起了看护工作。病痛损耗着病人的脾气,父亲总在半夜疼得哀嚎怒骂,折腾得一家人无法入睡。洪艺晨跑到南泉镇卫生院,想买些止痛药,却意外得知了安宁疗护科室。
父亲不再逞强,可他拒绝入住病房。他歪着脑袋说,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但求落叶归根,在家里逝去。3月21日,老人咳了血,洪艺晨带他来到铁门坎分院,他再次拒绝入住。
于是,洪艺晨便在白天陪他来医院输营养液,晚上回家。病床上,老人紧闭双眼,对所有的喧闹无动于衷。只有医生走进来,伸出手开始换吊瓶的时刻,老人会突然睁大双眼,目光炯炯地盯着吊瓶。
到了这一步,给自己止住疼痛的吗啡仍是他禁区。这在他看来,是濒死之人用的药,他不能听人提起,也不能看到药瓶上的字,一旦有人说要给他用吗啡,他就气得骂人,宁愿痛着,也不用这样的药。南泉镇卫生院的人都知道这一情况。他们小心照料着老人的情绪,防止刺激到他的心理。
在南泉镇,这样的病人不在少数。为了让他们也更好地度过人生的最后阶段,南泉镇卫生院将临终关怀与家庭医生制度相结合,下乡为临终老人提供安宁服务。如今,共有15人享受着上门的安宁疗护服务,医生们24小时为他们开着机,随时等着他们的求救信息。做这样的服务,意味着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一般情况下,患者要入住安宁疗护病房要满足两项条件:被医生诊断为生命终结期在3至6个月内的临终病人;本人及家人认同安宁疗护的理念,愿意配合护理方案。
但在乡下,有的人没钱,拿不到三级医院的诊断证明。为此,在德阳市卫健委的支持下,南泉镇卫生院加了一个入住条件:确实病人有需要,可以由卫生院提出会诊要求,由安宁疗护专家团队出具准入意见。杨尊强希望,这种舒缓疼痛的治疗,能沿着乡村大道,走进更多需要帮助的家庭。
2019年起,杨尊强开始兼任什邡第四人民医院院长。随着城镇化的进程,附近村镇的很多人,都将工作和生活安置在了市区。对于他们而言,南泉镇卫生院路途遥远、位置偏僻。杨尊强希望能在市区的医院开办安宁疗护科室,为市区的临终病人解困。
人终究是会面对死亡的。提起这个话题,杨尊强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希望,那些走到生命末期的人,不要那么疼,“至少不要像我父亲那样。”
(洪艺晨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汪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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