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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说起保罗·策兰,稍具文学与历史常识的人,大概都会涌起两种感受:一是,策兰作为德语犹太诗人,证明了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可能的”;二是,策兰的诗歌让人迷惑、读不懂。他既被誉为“里尔克之后伟大的德语诗人”,也被视作“当代德语密闭式写作最重要的代表人物”(阿多诺语)。策兰诗歌的难以理解,从其在世之时,就一直引发争议,时至今日,读懂保罗·策兰其人其诗,也似乎成为一个世纪难题。
将策兰的诗与生平打通
一次交谈中,策兰说道:“我处在与我的读者相异的时空层面;他们只能远远地解读我,他们无法将我把握,他们握住的只是我们之间的栅栏。”“我的读者”指向谁?普通读者,还是非犹太德语读者,甚至是犹太读者?“相异的时空层面”是指不同时代,还是作为同时代的整个二十世纪?两者之间的“栅栏”呢?是指诗学的、形式的陌生,还是历史的、主题的隔阂?如何理解策兰所说的“只能远远地解读我”,又在何种意义上做到与策兰“远远地”“相遇”(“这是策兰用来描述诗歌和读者间关系的关键字”)?这一切只有回到策兰的诗歌与生平,在两者的相互证成中,才会在某个特殊的时刻相遇策兰,而策兰研究专家沃夫冈·埃梅里希的《策兰传》一书无疑提供了让我们与策兰相遇的机会。
不过,为策兰作传,在沃夫冈·埃梅里希看来,并非是一件想当然的事情,要想理解策兰,必须重建关于策兰的“阅读的伦理”。一方面,策兰的诗作晦涩难解,无法参悟,另一方面,策兰的生平事迹又十分隐秘,两者之间难以直接索引,形成实证性的互补。但是,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策兰的生平和诗歌中又充满了重大的个人与历史创伤,或者用策兰写给朋友信中的话说:“我从未写过一行与我之存在无关的文字,我是一个——你也看到了——现实主义者,我自己方式的现实主义者。”策兰的诗歌中满布策兰的“我之存在”,但策兰以某种方式将这些生平事件陌生化到相当程度,形成“语言栅栏”。若要与策兰相遇,就不能将此归结为“纯粹的艺术作品”,将策兰的诗歌与生平区别对待,不能因为策兰的诗学方式,而对策兰生平置之不理。《策兰传》一书中,阅读策兰的新的伦理,就在于将策兰的诗歌与生平重新打通,在于了解策兰诗歌中的“资讯码”。
解读《死亡赋格》
“资讯码”是策兰在毕希纳文学奖获奖致辞《子午线》一文中反复提及的一个重要概念。按照沃夫冈·埃梅里希的解释,“资讯码”有多重含义:字面意为“业已存在之物”,“是日历上的时间说明”,“也是一切可能的事实与信息”,“来源于历史、政治、文学、语言,抑或个人经历。”这些资讯码出现在策兰生命和思想的某些重要时刻,而且以独特的方式深深烙印在策兰的诗歌文本中,它们是理解策兰的前提,也是可以为策兰作传的根据。或者反过来说,在埃梅里希那里,由于这些资讯码的存在,“为策兰作传是可能的”,那么理解策兰也是可能的,尽管是隔着“栅栏”与策兰“相遇”。
《策兰传》的一大关键点,即是解密策兰诗歌中的种种资讯码,将策兰的诗歌文本、生平事迹、思想状态相互勾连,既缕述策兰的生平细事,又结合策兰的诗歌作思想评断,以一种综合的、网状的视角呈现一个真实、客观的保罗·策兰。以沃夫冈·埃梅里希对《死亡赋格》一诗的解读为例。《死亡赋格》作为一首“世纪之诗”,既关乎策兰的生平,也有关策兰的诗学。埃梅里希一开始从写实性角度考证了《死亡赋格》中的相关细节,通过引用诸多证词,将《死亡赋格》解读为“对死亡集中营中恐怖状况的描写”。接下来,埃梅里希则重点解读了《死亡赋格》中来自“文学”的资讯码,认为该诗是“醉心于文学的诗歌,引用通篇可见。”
首先,《死亡赋格》开头的矛盾修辞法——“早年的黑奶”在前代和同时代的诗人作品中频频出现,在这样的解读背景中,埃梅里希将此联结到1960年代“戈尔事件”对策兰造成的巨大困扰。同时,埃梅里希还认为《死亡赋格》与策兰的少年同窗伊曼纽尔·魏斯葛拉斯的《他》一诗在诸多层面有“惊人的相似性”,借此延伸出两位诗人的早年交谊往事。其次,由于两人在诗歌观念上的偏差,埃梅里希认为,《死亡赋格》也是针对《他》的一首“论战诗”。而策兰所挑战的对象,不只是少年同窗,也是“在文学上对德意志传统的一种严厉清算”。在埃梅里希的分析中,《死亡赋格》对众多德意志传统如比喻、韵律的“不现形引用”,赋予了该诗“唯一的主题”,“即德国人双重的大师气质——艺术上的和杀戮中的。”再次,与德意志传统一起出现在《死亡赋格》中的,还有犹太传统,这意味着“曾经相信德意志—犹太共存体的”策兰,“开始重新走近他的犹太民族”,“在欧洲犹太人遭到毁伤的一刻”。
《死亡赋格》隐含了诸多生平与文学的资讯码,埃梅里希通过细致解密,勾连出策兰的前尘往事。
不过,关于《死亡赋格》的解读并未就此结束,因为它“保留了一种迷人的美感、一种音乐上的魅力、一种近乎神秘的魔力”,这直接导致了《死亡赋格》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被误读的情状。彼时的评论家们纷纷将此诗音乐上的和谐性看作对奥斯维辛的“克服”,一种阅读上的享受和主题上的被纯化,而策兰在德国“四七社”的聚会上激昂地朗诵《死亡赋格》时,甚至被嘲笑成“念诗的样子就像戈培尔”。策兰自然越来越恐怖地意识到这些危险,干脆坦言:“被说得太多的《死亡赋格》简直成了口水歌,我再也不会进行那样的合奏。”因此,在《策兰传》中,《死亡赋格》本身成为一个资讯码,代表着策兰生平与创作的某个“转点”,诗人在此之后,“似乎已完全无法忍受自己原有的写作方式”,那“来自沉默的见证”、诗歌的不可能性、对语言的不信任,逐渐攫取了诗人的表达心智,最终在策兰的生命后期,诗歌语言不断崩塌、瓦解,蜕变为“无人的玫瑰”(策兰诗集名)。
只有尊重诗的陌生性,才有权阅读它们
埃梅里希对《死亡赋格》的追踪解读,体现出《策兰传》一书的写作基点:尊重策兰的原意,将策兰的诗歌在阅读中“当作完全现实的、立于时代之中的文字”,“尊重他的生命经历,那令人精神狂乱而激愤的生命历史”,通过对诸多资讯码的穿插解读、巧妙编织,让策兰的诗与人扭结一体,真诚地展现策兰的一生。
《策兰传》资料翔实、叙事准确,策兰生命史上众所周知的一些事件,如克雷尔·戈尔的抄袭指控、与海德格尔的会面、最终的溺水而亡等等,都得到细致简洁的描述,其中暗含的一些“资讯码”也被一一揭示。不止于此,《策兰传》也呈现了一个更加多面的策兰。比如,策兰并非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容,在“二战”结束后的布加勒斯特,策兰“会笑,会玩乐”,“享受着爱情”,有一大串的女友,喜欢与朋友在通信中玩文字游戏,并乐此不疲。再比如,策兰也有热血澎湃的一面,与共产革命之间有着复杂的关系。“策兰将‘带有道德宗教印记的社会主义’作为自身信仰”,坚信“革命是‘别样的开始、下层的起义、造物的奋起——一次简直是宇宙性的彻底变革’”,被朋友称为“马克思主义的伤心人”。1968年的巴黎学运期间,策兰也曾情绪高涨,在大街上与人手挽着手,“同大家一起激昂地高唱着国际歌”。二十世纪的众多革命瞬间,总是会激起策兰“共产主义者的旧日情怀”。
然而,尽管策兰生命和文本中许多隐藏的内容被“破解”、被展现,策兰其人其诗就会被读者真正理解吗?对种种“资讯码”的破译与策兰所说的“只能远远地解读我”构成了何种关系?对策兰来说,与自己的读者,尤其是非犹太人德语读者之间“被一道深壑隔离”,创伤历史无法将心比心地以语言的方式共享,因而语言只能“被表现为一种障碍”,因为一旦读懂作品,便会产生与牺牲者和解的幻觉。因此,埃梅里希也为《策兰传》的写作设置了一条底线——“作为策兰诗歌的读者,只有尊重诗作的陌生性,才有权阅读它们。”
无论《策兰传》解读多少策兰的“资讯码”,也只是“远远地解读”,埃梅里希始终意识到读者与策兰之间的那一道“栅栏”,这“栅栏”宿命般地存在,无法移除,不能跨越,它就是与策兰“相遇”的方式本身。或者说,只有隔着栅栏,我们才能与策兰“相遇”。
撰文/娄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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