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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颂:致张枣》 知音诗学的现代转化

2022年06月10日 星期五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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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冬,诗人柏桦与张枣(右)在大连麦城公司的办公室。
《橘颂:致张枣》
作者:柏桦
版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2年3月
张枣1985年1月21日(柏桦生日当天)赠予柏桦的一首诗

  《橘颂:致张枣》是一本诗人柏桦写给故友张枣的书,但同时,读者也在阅读这本书,在这个意义上,这本书则是知音诗学的现代转化。它包含了对故友的追忆和哀悼之情,以及对故友之诗的互文性书写、改写和续写。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俞伯牙摔琴的知音神话于人们心弦之上回响千古,唯一能与之媲美的也许就是李杜的诗歌友谊。不要忘了刘勰说:“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杜甫对比自己年长十一岁的李白感情深厚,然而“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无奈李白太过潇洒飘逸,故杜甫对李白总是追慕不已。

  柏桦比张枣年长只有六岁,与李杜相比,柏桦和张枣更像是同代人,而且他们惺惺相惜,彼此俱有文字追述。知音诗学能落实为同代人诗学,堪称奇迹,而柏桦的这本书除了透露彼此诗歌的秘密,向时代展示知音诗学的奇迹,更让人们一睹诗歌友谊的秘密。

  1 “橘子的气味弥漫着聪慧”

  柏桦引用了屈原的《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并以之作为书名。无独有偶,杜甫也在《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中写道:“向来吟橘颂,谁与讨莼羹?”橘树无疑已成为诗人品性尤其道德的象征。而经过张枣和柏桦的转化,橘子几乎成为了诗性本身的象征。张枣在诗中多次写到橘子。柏桦独具只眼:“我们也可以把张枣对橘子的迷恋,理解为一种对故土的思念,一种对湘楚诗歌的接应。”张枣其实足以代表当代诗中的南方声音,不仅因为他是“楚人”,更是因为他衔接了《楚辞》的神秘性,《楚王梦雨》即是证据之一。他也将《诗经》的《何人斯》改写成了新诗《何人斯》,现代白话,而又楚声楚调。

  柏桦评价《何人斯》说:“张枣的这首《何人斯》也是从当前一问——‘究竟那是什么人?’一路追踪下去,直到结尾‘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如此追问,可想而知,他为何特别着迷于呈现或侦破诗歌中各个人称在故事铺开、发展后的彼此关系及其纠缠;而《何人斯》中,你和我紧紧纠缠的关系及故事,正是诗歌在元诗意义上的关系与故事。”(《镜中的诗艺》)诚哉斯言。《小雅》中的《何人斯》原本是一首政治(绝交)诗,但在张枣这里变成了一首情诗,变成了一种恋爱的甜蜜。更为重要的是,经由情意绵绵的试探,对于“那个人”的真意的追问最终升华为一种终极之问,由个人的神秘性发展为形而上学的神秘性、本体的神秘性。要做到这一点可不容易,须知这一首诗的诞生,实际上是以二十世纪由闻一多等人为代表的对《诗经》的人类学解释为基础的,首先撼动传统的政治学解释,使其呈露人类学本质与事实,再进一步升华到普遍的诗性真理。在这个意义上,元诗的概念自然也意味着对传统的重铸,包含了理(言智)、事(叙述)、情(抒情)三个层面的重构,而张枣无疑具有卡尔维诺所说的“轻”的能力,以轻驭重,能够从叙述迅速高效地进入言智与抒情。

  柏桦说:“他的声音总是那样柔和而缓慢,在给我的书信中,他谈得最多的是诗歌中的场景(情景交融)、戏剧化(故事化)、语言的锤炼、一首诗微妙的底蕴以及一首诗普遍的真理性,后来他将此发展为他的‘元诗’理论”(《在川外、在西师》)。

  张枣的元诗概念其实不仅植根于现代语言哲学的核心,例如,它不仅与海德格尔式的“元语言”有关,还深入到宗教和浪漫主义的核心,而在本质上意味着一种语言的创造甚至创世能力(具体论述可参见笔者的《中国现代诗学中的元诗观念》)。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就是诗人的兄长。张枣无比笃信诗人的创造能力,在这个意义上,他实在延续了骆一禾、海子这一诗学进路(但张枣和他们又是平行的),而发展出了元诗的观念。柏桦的论述则揭示了元诗的中国来源,元诗从中西两大传统中汲取创造的活力。从西方超验主义哲学的死胡同中掉过头来,而在可亲的世俗世界或生活世界中找到安慰,进而则是安顿人生的办法。这也许是来自中国古典诗教的最大启示吧。也许在这个意义上,才可以理解为何汉学家顾彬说张枣是中国送给德国的最好礼物。张枣诗云:“经典的橘子沉吟着”。又说:“橘子的气味弥漫着聪慧”。张枣的元诗亦中亦西,亦传统亦现代,亦保守亦激进。它回望汉语诗歌传统之甜,有力地纠正了西方现代主义诗风的孤僻症。

  2 “谈心的橘子荡漾着言说的芬芳”

  《橘颂:致张枣》一共分为四个部分,即使是辑一“诗人张枣”中较为严肃的四篇诗学论文,也具有夹叙夹议的性质;辑二“涓涓细流忆张枣”有更多追忆性质的随笔,也有类似于楚辞中招魂的文字;辑三是“给张枣的诗”,收入诗作五十余首;附录部分则为“张枣书信及佚诗”。然而全书文字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哀悼的互文性,也可以说是知音诗学的互文,一如张枣在《跟茨维塔耶娃的对话》中所写:“谈心的橘子荡漾着言说的芬芳”。张枣的诗善用对话,对话的诗学就是知音诗学的现代形式。吾生也晚,然曾有幸得识张枣师,尚依稀记得,在生活中他也是谈话的高手。柏桦这本书,我的理解,是他与张枣谈话的继续。它赓续了张枣所称的“谈话节”的精神,张枣在为柏桦《左边》作序的文章《销魂》中说:

  我们确实也称我们的见面为“谈话节”。我相信我们每次都要说好几吨话,随风飘浮;我记得我们每次见面都不敢超过三天,否则会因交谈而休克、发疯或行凶。常常我们疲惫得坠入半昏迷状态,停留在路边的石头上或树边,眼睛无力地闭着,口里那台词语织布机仍奔腾不息。

  这回柏桦在《橘颂》中给谈话节加了一个按语:“他那时偏爱用弗洛伊德的一个精神分析术语‘谈话疗法’,即talking cure来形容我俩这个谈话的节日”。我也记得,张枣引用过弗洛伊德的一句话:“Talking is Curing”(谈话就是治疗)。柏桦在近作《年少是一种幸运》中就说:“诗歌会是一种特殊的耳疾?/诗歌是一种日常的谈疗呢?”而张枣所说的“词语织布机”意象也每每出现在他的诗中:

  她看了看四周的

  新格局,每个人嘴里都有一台织布机,

  正喃喃讲述同一个

  好的故事。

  ——《悠悠》

  据柏桦说,《悠悠》和《麓山的回忆》题材一样,是“在回忆中写他十五岁读大学时的良辰美景”,那么,这位口衔词语织布机的女教师就是诗神缪斯的形象了,她在向张枣口授诗歌,至少,《悠悠》写到了一个高级的美学文本在课堂上被分享的过程(关于这首诗的具体分析,可参见笔者的《中国新诗的古典性与现代性——以张枣<悠悠>为例》)。必须承认,张枣的元诗是一种更为健康的诗艺,远远超出了精神分析的含义。精神分析看人,是隙中窥月。那相关的分析话语,只是语言的一种投影。

  风的织布机,织着四周。

  主人,是一个虚无,远远

  站在郊外,呵着热气,

  浓眉大眼地数着椅子:

  ——《椅子坐进冬天》

  张枣在《椅子坐进冬天》中分明表达了这样的思想:语言比我们更为长久,语言才是我们的主人。我们仰赖语言,离不开语言。毕竟,只有语言,才是人类生命的本质。抑或简捷地说,语言才是人,是人的面目。追忆和哀悼都是生命的延续。一如柏桦对张枣的期待:“吾友‘你现在多写一个字,就多争得一份永恒’”。我也写了一首诗《空椅子》(2005年),结尾两行说:“椅子坐下来,坐进冬天和火炭/和雪,两张空椅子在秘密交谈”,与张枣的诗形成了互文,记得当时给张枣看,他也高兴地表示赞许。

  3 “你熟睡如橘”

  《橘颂:致张枣》呈现了一个知音神话,也是诗歌友谊的神话,然而它也是柏桦文学趣味与文学见识的交织。比如柏桦说:“颓废之甜才是文学的瑰宝,因唯有它才如此绚丽精致地心疼光景与生命的消逝。”

  《橘颂:致张枣》中也引用了一些禅语,使得全书透露出一丝丝禅气,然而却颇可以理解,因为《橘颂》一书辩证生死,主题沉重,“佛陀的兴起出于汉人高度的敏感性?/禅的独创性又使我们终于不同”(柏桦《在破山禅院——兼赠张枣》)。另一方面,禅意亦意味着一种专注,尤其是对日常生活的专注,后者对于诗人来说,其实是必不可少的。

  正如布罗茨基所说:“时间是节奏的源泉。每一首诗都是重构的时间。”柏桦在文中引用了这段话,《橘颂:致张枣》这本诗文集也是时间的重构。全书弥漫着一种时或松散、时或浓烈的诗意,其中为张枣招魂的《随笔》近乎诗性的错乱,同时也是动情的错乱。“《楚辞》悲感激迫,独《橘颂》一篇,温厚委屈。”诗可以群,知音实难,柏桦的《橘颂》最接近于儒家诗教。张枣自然也是诗中的君子。柏桦谈到诗人相互修改作品:“是协助对方忠实于对方,使其书写更为精确。这也是诗人间最完美的对话”。呜呼!知音的互文也是生死的对话。而追忆,也是哀悼。应该感谢这本书,在一个相对从容的时代,才会有这样持久的悼念,而没有戛然而止,从而成就了一本对青春之神、诗歌之神的回忆录,所谓“少年比老人更接近神”(柏桦《镜中少年》)。

  □王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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