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成两半的严复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句被认为出自严复翻译《天演论》中的话，在近世中国被视为警句名言，激发一代代国人按照各自的理解，踏上自己所规划的寻求国家富强之道。但很少有人意识到，严复其实并未真正说过这八字名言，而是梁启超对《天演论》出乎自己政见的个人解读概括。

　　“以天演为体，而其用有二：曰物竞，曰天择。此万物莫不然，而于有生之类为尤著……斯宾塞尔曰：天择者，存其最宜者也。夫物既争存矣，而天又从其争之后而择之，一争一择，而变化之事出矣。”严复翻译《天演论》对物竞天择的阐述，本是用于自然界生物演化的理论，却被施之于比生物界更复杂的人类社会。严复很清楚赫胥黎原著的本意是对时下流行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表达不满，认为人类将达尔文主义的竞争观念用于人类社会，将会导致无休止的争斗与混乱，一如他在书中导言中指出，赫胥黎“以物竞为乱源，而人治终穷于过庶”，他虽然翻译此书，却认为与赫胥黎大相径庭的斯宾塞的理论更加合理，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社会将在竞争之中日趋于完善，“人道必成于郅治”。

　　严复对赫胥黎《天演论》按照己意的编译，将一位反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的忧虑化作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呼号，以此作为富国强民之道。这部译著在甲午惨败之后适时推出，被渴求富强国人视为富强宝典，严复也因此名声大著。但20年后，已经步入暮年的严复，却被世人视为一个落伍于时代之人，在看过了革命后的帝制复辟、军阀混战，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他反而成了传统伦理忠诚的卫道士，鼓吹鬼神之说与灵学扶乩之术。他越来越失望地看到，物竞天择的所谓进化论，乃是人类践踏人道伦理、征战不休的乱源，血腥的竞争并未带来社会的进步，反而将人类引向毁灭之途。他的眼前是自相残杀的军阀混战与世界大战，心中却回想起数百年前唐末黄巢之乱与明末张献忠的屠杀。

　　以20世纪之交为中点，有两个严复，一个是相信物竞天择之道，笃信人类必将走向进化的严复；一个是对人类无休止的争斗混战日渐失望，在有生之年目睹人道退化的严复。一个是鼓吹科学与新伦理的严复，一个是笃信灵学与旧道德的严复。一个是手中以笔为枪，以翻译论著警醒国人的严复，一个是手扶烟枪，拥妻眠妾沉迷鸦片的严复。分成两半，却又合在同一个人身上，宛如当时那个挣扎于明暗新旧之间的中国社会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