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俱乐部如何改变18世纪的西方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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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英国文坛而言,18世纪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编撰《英语词典》的塞缪尔·约翰逊、写下《罗马帝国衰亡史》的爱德华·吉本、以《国富论》闻名于世的亚当·斯密、为塞缪尔·约翰逊写下传记的詹姆斯·鲍斯威尔都生活在这个年代。他们出身不同,职业各异,思想主张各不相同,却有着同一个身份——俱乐部成员。
美国哈佛大学教授利奥·达姆罗施的新作《重返昨日世界:从塞缪尔·约翰逊到亚当·斯密,一群塑造时代的人》将视角聚焦在成立于伦敦的俱乐部。这个俱乐部规模不大,但成员名气都不小。除了自身在文化领域所做出的贡献外,“俱乐部”成员们还须具备一个更为重要的条件——善于相处、乐于相伴。每周,他们都要去土耳其酒馆会面,谈笑风生,畅饮聚餐。这样的聚会往往要持续到深夜,迸发出思想的火花。利奥·达姆罗施认为:毫不夸张地说,“俱乐部”成员们对同时代和后代的文化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约翰逊与鲍斯威尔:文人的相轻与相亲
按照书中的提法,“约翰逊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方式,将文学批评与深具同理心的传记写作合成一体。鲍斯威尔革新了传记文学这门艺术,通过着眼于人物的特殊气质和心灵深景,将人物表现得栩栩如生。”就代表作而言,约翰逊的扛鼎之作仍是他的《英语字典》,而鲍斯威尔留下的代表作恰恰是《塞缪尔·约翰逊传》。
文学作品和作家,恰如吃到一个鸡蛋觉得好吃的时候,也想见一下那只下蛋的母鸡。约翰逊和鲍斯威尔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作家,其中有一个鲜明的特征是:他们分别来自英格兰和苏格兰。这种地域出身带来的差异在两人首次见面时就展露无遗。1763年5月16日——英格兰和苏格兰合并56年后——苏格兰人鲍斯威尔第一次见到了英格兰作家约翰逊,他结结巴巴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确实来自苏格兰,但这不是我的错。”约翰逊却略带轻蔑地给他来了个落井下石:“是的,先生。我发现您的很多同胞也是这样想的。”
从现在眼光看,这样初次见面的开场白未免显得有些不够礼貌,但如果回到18世纪的历史场景中就不难理解。在当时的文化界,一种所谓的“苏格兰厌恶症”正甚嚣尘上。和约翰逊一样,俱乐部成员约翰·威尔克斯也是“苏格兰厌恶症”的“重症患者”,他曾以嘲弄的口吻对约翰逊说:“一大群苏格兰人涌向伦敦,然后就再也没有回去。”约翰逊对此回答道:“所有苏格兰佬都一样。”1775年4月的《伦敦记事报》还记录了这样一段以约翰逊名义发表的讲话:“我并不憎恨苏格兰人。先生们,就像我不会憎恨待在水里的青蛙。可是我得承认,我不喜欢它们在我的卧室里蹦来跳去。”
“跳进”英格兰人“卧室”的鲍斯威尔经常因为其苏格兰身份备受羞辱。尽管他本人俊逸风流,俘获众多英格兰女子的芳心,却难以赢得英格兰绅士的尊敬。一次他去伦敦剧院看戏,身旁观众们在他耳畔高喊着:“苏格兰人滚出去!滚出去!”具体到约翰逊和鲍斯威尔这两者的关系而言,其中固然透露出约翰逊的地域优势与盛气凌人,但利奥·达姆罗施认为,这很大程度上是约翰逊“喜欢突如其来地刺激别人一下,一次次试探他们”。利奥认为,“纵观两人的关系,约翰逊喜欢假装讨厌苏格兰和苏格兰人,不过是为了惹怒鲍斯威尔。很多时候他只是在戏弄鲍斯威尔。”
其实,相较于这种文人相轻,约翰逊和鲍斯威尔也有相亲相爱的一面。如书中所说,相识多年后,约翰逊曾对鲍斯威尔说:“我觉得与你相处,几乎比其他任何人都来得容易。”有一回,约翰逊当着众人面说:“与鲍斯威尔相识的那一天,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鲍斯威尔听后,深受感动。从初次相见的相轻到相识多年的相亲,织密两人关系的是一次次的旅行。鲍斯威尔初到伦敦,约翰逊就成了他最好的向导。这位英格兰人曾说出“当你厌倦了伦敦,你就厌倦了生活”这句名言,对于伦敦的风物自然了如指掌,他常带着鲍斯威尔去舰队街的酒馆喝酒聊天,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中,两人相谈甚欢,感情也日渐深化。之所以鲍斯威尔能在传记中将约翰逊写得绘声绘色,就是源于两人多次在伦敦酒馆的长谈。当然,鲍斯威尔也投桃报李,他曾带着约翰逊深入到苏格兰的高地和赫布里底群岛旅游。出行归来后,约翰逊出版了《苏格兰西部群岛记述》,鲍斯威尔刊发了《赫布里底群岛游记》。即便亲密如斯,鲍斯威尔也有让约翰逊抓狂的时候。他经常发出苏格拉底式的追问,诸如:“为什么苹果是圆的,而梨是尖的?”
可是,再好的关系也无法阻挡时间的流逝、病魔的侵袭。转眼到了1784年的夏天,约翰逊和鲍斯威尔在俱乐部内最后一次相见。尽管席间依旧相谈甚欢,但离别时却发出悲音,鲍斯威尔看到约翰逊用轻快的步伐掩饰内心的不安,“让我深深觉得这预示着我们将分开很久很久。”就在半年后的12月13日,约翰逊因肺气肿、心力衰竭等疾病在家中去世。消息传到苏格兰,尽管鲍斯威尔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但仍倍感震惊。“我惊呆了,有点愕然……但没有流泪。我的感觉是一片茫然,我知道过后我会有更深的疼痛。”
亚当·斯密:混俱乐部的经济学家
约翰·雷在《亚当·斯密传》中写到,“如果他一生中不是有那么多重要的时刻在格拉斯哥度过,也许他也不会成为那么卓越的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在格拉斯哥共生活了17年,除了在格拉斯哥大学求学的3年外,对斯密思想影响最大的是1751年至1764年在格拉斯哥大学任教的阶段。在此期间,格拉斯哥逐渐形成了一些由学术和商业精英参与的俱乐部,亚当·斯密先后参与了格拉斯哥的政治经济学俱乐部和文学会。那段混迹于俱乐部的经历,为亚当·斯密撰写《国富论》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关于政治经济俱乐部的主要旨趣,牧师亚力克山大·克里尔曾回忆:“在这个俱乐部中,各成员表达了他们对于探寻贸易的本质、设计贸易规则的强烈兴趣。其中,他们相互学习知识并且交换观点。”亚当·斯密在俱乐部里提交了“1755年讲稿”(Lecture of 1755)。虽然该文稿散佚而不能知其内容,但后来的研究者推测“很有可能是讨论俱乐部中最受欢迎的关于贸易原则的话题,这些贸易原则对于(俱乐部)会员而言将带来很大的影响”。俱乐部还曾讨论过很多经济话题,诸如:纸币对物价有什么影响?对通货、对外贸有什么影响?小额银行券有什么影响?不兑换银行券有什么影响?
文学会最主要的活动是对1750年后格拉斯哥出版的经济学著作展开讨论。亚当·斯密指出:“毫无疑问,不断扩张的贸易和商业已经占据了人们的思想和行为。”例如,1767年,文学会的一次讨论话题为“票据信用对于贸易国家而言究竟是利是弊?”这恰恰是当时格拉斯哥的烟草商人最关注的话题。那么,斯密等学者从商人处获得了什么?亚力克山大·克里尔回忆道:“当斯密和怀特博士加入到俱乐部后,我才和格拉斯哥科克伦市长逐渐熟悉起来。我为其敏锐和丰富的知识、礼貌的仪态、雄辩的口才而深深折服。斯密博士也承认在准备《国富论》的材料时,他从这位先生(科克伦市长)那里汲取到了许多知识和养料。”
等到1775年,亚当·斯密进入到伦敦的“俱乐部”时,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经济学家。第二年,他出版了奠定其经济学之父地位的代表作《国富论》,这本书的写作持续了十余年。但亚当·斯密在伦敦俱乐部内并未给朋友们留下良好的印象。约翰逊说斯密是“他见过的最迟钝的家伙。”他还向鲍斯威尔抱怨说:“亚当·斯密喝完酒之后,满嘴酒气,变得极其令人讨厌。”
这样的关系自然影响了双方的交流,因而斯密在伦敦俱乐部的作用相对有限,但他的研究无疑对于俱乐部的意义作出了一种解释。18世纪的英国已经步入到商业社会,在《国富论》的第一篇中,斯密明确定义了商业社会的基本内涵,“分工一经完全确立,一个人自己劳动的生产物便只能满足自己欲望的极小部分。他的大部分欲望,须用自己消费不了的剩余劳动生产物,交换自己所需要的别人劳动生产物的剩余部分来满足。于是,所有人都要依赖交换而生活,或者说,在一定程度上,所有人都要成为商人,而社会本身,严格地说就是商业社会”。18世纪英国的俱乐部恰好是当时商业社会的缩影,亚当·斯密等学者将俱乐部其他成员的活动纳入研究的素材。同时,其他成员也通过参加俱乐部吸收了约翰逊、鲍斯威尔和亚当·斯密的思想,这种相互交换引发了思想碰撞,从而奠定了18世纪英格兰思想繁荣的基础。
文化人的思想交流成就了俱乐部的繁荣,俱乐部的繁荣也促成了文化兴盛。从历史的语境看,18世纪的俱乐部与当今人们口中的俱乐部有着很大不同。在今天,俱乐部更多被视为休闲娱乐场所,而在18世纪,俱乐部更多的是思想、文化交锋的场域。这样的场域在英国被称为俱乐部,在法国被叫做沙龙,在中国则是书院。也许约翰逊在《英语词典》中对于“俱乐部”的解释更有助于我们理解俱乐部对于当时人们的意义:“在某些情境中聚集的良友佳伴”。
□赵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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