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构图、色彩、极简的场景,霍珀的画形成了极强的寂静感。这些看似简单的画作却衍生出了最具深意的空间。他幻想着当一名造船师,他画中的人也像是水面上的漂浮者——关键在于,无论那些场景与房屋看起来有多么稳定,画中的人都处于一种摇摇欲坠的状态。
1
爱德华·霍珀的梦想,是当一名造船师。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他未来的职业。一艘艘装满着形单影只者的船,在油画框内定格。那海风是从画面中心吹来的,直到让画外的观者,感受到同等的海浪、颠簸、忧伤,和平静。
海水有两种颜色,绿色的,和蓝色的。
在物理世界中,我们从未见过绿色的海水。天气好的时候,海水是蓝色——或者白色的,它有声音,不是海浪的声音,而是极为平静的、类似于往事在胸口融化的声音,它非常稳固地平铺在一个人的前方。蓝色的海既不属于时间,也不属于空间,它是一个独立的、游离在世界之外、却仿佛支撑着所有的水域。
而在某些时刻,海水是非蓝色的。它在一个人的面前,变得冰冷、绝望、模糊。在这个时刻,它可以是任何颜色——而在霍珀的眼里,看到的是一片绿色的海,近似于琥珀绿,或者爪哇绿的一种充满疏离感的绿色。于是,在霍珀的画作中,有了大量被这种绿色包裹的墙壁、门、天花板——构成一个敞开的囚笼。
然后,《海边的房间》。爱德华·霍珀的经典名作。在这幅画中,我们可以同时看到蓝色和绿色的海。衔接它们的,是一道——暂且称之为门的口子。
奇怪的是,这张画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感。
画面中,没有任何人在场,但很明显这是一个有人居住的空间。房间看起来非常整洁,规整,似乎意味着一种有序的生活,然而,画面中的这个房间又渗透着一股倦怠与乏味。如果这个空间里出现人的话,那也必然会是两个呆滞或陷入出神状态的人。绿色的地面让人感觉到压抑,唯一的出口,是那个面向大海的开口。它是门的形状,但准确来说,并不是一道门,门板在画面中被弱化到几乎不可见的程度。它的敞开并不是为了人的进出,而是为了面向外界的拥抱。假如它是一扇窗户的话——很明显,通过里面卧室墙壁的反光,我们能推测房间里应该还有一扇面向大海的窗户——那么房间带来的囚禁感在画面中的重量就会大幅增加。
出口正对着的大海,和绿色的房间,二者构成了一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在构图上衔接它们的,是一面白墙。
一面空无一物的白墙。
这是这幅画所有平静感的来源。
因为如果单纯站在海浪边缘的话——站在门边,它还会带给人另一种绝望感。一侧是疲倦的橄榄绿色的生活,一侧是面向深不可测大海的悬崖。那里似乎上演过无数人纵身一跃的悲剧场景,要知道,画面中的海水,明显不会是浅滩。
唯独这面墙,以及墙面上的光影,是能让人平静的港口。
那是一种站在二者之间的迷茫。
光影混合了现实与理想的形状,并且让人意识到,它们不过是如白墙般虚无的形状。
万物皆虚。一旦意识到这一点,站在这个地方,那么,便没有什么是不能平静的。
2
《纽约的房间》,这是一个属于一对夫妻的船舱。
平易的,封闭式的船舱。
平易到让人崩溃。
黑漆漆的外墙打造出了一个有限的空间。画面中的夫妻,仿佛受到了墙壁的挤压,从而不得不待在彼此身边。
这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男人在阅读报纸,女人在弹钢琴。都是心不在焉的状态。那叠报纸看起来并不厚,不知道他已翻来覆去看了多久,总之,他绝不是一个坐在沙发上的倾听者。至于弹钢琴的女人,她只用一根手指在按出断断续续的音符,很明显,她也并没有弹奏一首完整乐章的兴致,似乎,她只是想在旁边发出一点声音,一点能够打破房间寂静的声音。
但很明显,男人拿起了报纸。他在抗拒,或者说逃避,他一头扎进了报纸中,并不想关注旁边女人的行为。
他们之间有一道隐形的墙——或者说,肉眼可见的墙。
至于船舱里的这两人未来要漂向哪里。
不知道。没人能够预知,甚至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画面形成了诡异的矛盾感。一边是时间的凝固,他们都定格在动作之外,消磨着生活的时光;一边是时间的延宕,今天、明天,以及未来的每一天,他们都会以这种方式度过。
直到——船头撞到某座冰山前的一刻。
但这一天,却又遥遥无期。
显然,画中的两人无需为生活担忧,没有严重的矛盾,不会爆发争吵。房间干净,简单。他们有体面的生活。
但他们已经陷入到无法逃脱的绝望之中。
那道逐渐增高的门,把手早已脱落。
他们会后悔当初进入这个船舱吗?黑夜笼罩的外界和这个逼仄但有着光亮的空间似乎又在说,也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3
《铁路旁的旅馆》中,两个人似乎会发生一些交谈,但不会是实质性的对话。
他们试图将令人压抑的黄绿与深绿色推到窗外——通过窗帘、外墙,以及风景。但这次,拥挤的不再是房间内部,而是窗外的世界。
在观看霍珀的画时,总能感到画家想提示我们什么,那些巨大的、敞开的空洞,构成另一个画框的窗口,没有门板的门,没有玻璃或任何遮蔽的窗户。被取消的不仅仅是不同空间的隔绝,似乎同时也在提示着,那看似不相关的、现实之外的景象,也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他似乎想让我们将目光注视到某个看似更加空洞的地方。
以及,那敞开的、巨大的空洞,我们完全无法控制。我们只能选择凝视它,或者封闭它。
再过不久,就会有一辆列车从画中旅馆的旁边经过。
画中的两人或许会离开这个船舱,进入另一个车厢,分道扬镳,回到属于各自的不同世界。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两人,彼此的人生过客。
只有画中没有描绘的,在此时此刻之前所发生的事情,会被他们装在行李中带走。只有那个不可见的、之前的时刻中,或许会存在着真实。
但我不确定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打开它。
4
《旅馆》和《西部旅馆》。
一个即将离开船舱的女人。
从画面的氛围能感受到,她暂时并不想穿戴整齐离开。起码,不是立刻。她在等待什么。
霍珀的画中人总是在凝视什么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可能是一张报纸,琴键,桌子,或者自己的影子甚至空气。对于正在凝视的事物,他们——以及我们,没有任何能够施加影响或控制的能力,他们更像是一个又一个的被告知者。被报纸告知明日,被一张纸条告知离别,被夜色告知失眠,被一束光告知奢望。
其实是在观看自己。
普通,又敏感易碎的小人物。
我们看着这些人,尝试着想要走得更近一些,在距离更近的地方观察他们的生活。
然后——《西部旅馆》中的女人转过了身。
在霍珀的所有画作中,这是唯一一幅,与画外人形成对视关系的作品。
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阻力。一股随着目光直射而来的抗拒感。
它不断向后推搡着观看者,将我们推远,推出画面之外。
宁静与平衡在瞬间被打破。我们,变成了私密空间的侵入者。我们被画面中的主人公从房间里驱逐。她们并不需要我们的干涉,无论是孤独、等待、忧伤、还是出神与空想带来的短暂亮光。
寂寞是无法被打破的。
寂寞如同人生的许多其他事情一样,只能远离。拖着深绿色的影子,渐行渐长。那就是我们存在过的空间。
5
如果没有深绿色的阴影的话。
我们会惊讶地发现。
自己似乎连仅存的栖居之地都没有。
荒漠般的《城市屋顶》。无处藏身。
6
神奇的是,在这样一座城市中,爱德华·霍珀留下了很多《后窗》式的构图,然而,这类构图的画作却并不会让人感到自己是在进行偷窥。
偷窥,是将人的欲望不断拉近。试图近一些、再近一些。
而霍珀的油画,窗户后面的世界与观看的我们之间,存在着一道不可消除的距离。
《夜之窗》,爱德华·霍珀创作于1928年的作品。
这张画只有一个主题:距离。
对面的这个房间处于并不设防的状态。窗户被拉开,没有关灯,没有拉窗帘,以及,通过左侧窗帘被吹到窗外的形状,我们可以推测这一天并不是一个特别温暖宜人的好天气,风很大。在这样的一个夜晚里,那个房间里有一个女人,她正在——
她会是在做什么呢?
右侧的墙体为我们提供了一面遐想空间。
她应该是在进行某种准备。在视线被遮挡的地方,可能是一个半开的行李箱,也有可能,她正准备更换衣物。这幅画面指向的是未来的行为,与之前的画面不同,《纽约的房间》中的夫妻会一直在各自的位置上凝固下去,《旅馆》中的女人会陷入漫长的等待,而《夜之窗》的画面明显只是一个瞬间,下一秒钟,她有可能就转过身来,五分钟后,房间的灯就会关闭,陷入与外界相同的黑暗与寂静中。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戏剧性冲突的场面,对苛刻的人类记忆而言,它本没有任何留存下来的资格。
每天,我们都会看到很多人一个转身后消失在电梯尽头。我们能看到人们从楼房里出出进进。但他们不会在脑海中留存。这些画面不过是一个平面,没有任何意味。
但有时,距离与空间可以让平面具备某种意味,它来自于构图的深度。
一个例子——我们走在马路上,不会对停车场开走的车或者从楼里走出的人有什么兴趣;而当我们从五楼以上的高度向下俯视的时候,望着远处那些缓缓挪动的车顶,不知道要移动到哪里的行人,我们总会不自觉地看上很久——拉远的视角,将环境变成了风景。
《夜之窗》也是如此。
我们与画面中的那个女人之间隔着一条明显的街道。路上已经看不到任何亮光,想必已经是深夜。这个背对着我们的女人再过一分钟就会拉上窗帘,进入同样的夜晚。如果说偷窥的视角是通过视觉将对方不断囚禁在自己的世界中,那么《夜之窗》则恰好相反,对方下一分钟就会消失。
什么是这幅画中被忽略的主体?
我认为是那栋黑漆漆的公寓大楼。
它也是一个巨大的船舱。优美的譬喻是,人们如同货物一样,被装在大楼的不同格子里,漂向未知的远方与未来,融入城市的流动与不确定性。
忧伤的现实是,这个黑压压的船舱不会挪动分毫,它永远抛锚在原地。
7
《夜游者》。
爱德华·霍珀最知名的代表作。
也是爱德华·霍珀代表性的深绿色占比最多的一张画。
这是霍珀最重要的一张画。它以十分醒目的方式让我们意识到了现代艺术中独特色彩的重要性。颜色本身就是一种语言。一种比人物动作更具表达力的语言。
如果在网上搜索《夜游者》这张画的话,你会发现,由于色彩配置的不同,这张画的电子图片会变成各种各样的色调,或者变成墨绿色,或者犹如清晨般明亮,粉绿色的地面都变成了淡黄色。然后,你就能感觉到,那些色调偏离的《夜游者》,顿时在色调的改变中溶解了所有的意味,变成了一张纯粹的图像。
只有原作中使用的黯淡的浅绿色,才是霍珀的世界。
甚至,画中人的行为,与这股绿色相比,也成为了无关紧要的装饰。他们是一群短暂聚集在一起的人,尽管围在吧台旁边,但酒吧看起来也并不喧嚣。从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也许他们正在进行一场津津有味的对话。这次窗户不再没有任何遮蔽,它拥有了一层玻璃,让这个空间看似敞开,实则隔绝。
那股淡绿色是霍珀世界的海平面,每个人都漂浮在上面。这群人,是从船舱走到了甲板或观景台上的人。无论此时室内的光线多么明亮,他们,似乎都与理想的生活相去甚远,那个坐在旁边背对着我们的人,似乎提前展示了酒吧打烊后众人离开的一幕。
浅绿色的氛围环绕在霍珀的世界中。这些画中人,他们似乎有着相同的生活环境、相似的遭遇,论及人物形态多元性的话,霍珀非常匮乏,但这些画中人具有着极强的独立性。他们被绿色包裹,被绿色隔绝,如同漂泊在墨绿色航线上的孤身乘客。他们共同呈现着一个我们只有在寂静中才会感悟到的人生真相——
没有任何地点是能真正属于我们的。我们所能拥有的,只是空洞的、由光与影构成的空间。
撰文/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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