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磐安县公安局262名民警、372名辅警管得了“鸡毛蒜皮”,破得了“惊天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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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警电话从大山的犄角旮旯打来。层叠的梯田,山巅的村庄,嘈杂的中药市场,电磁波一路跌跌撞撞,裹挟着琐碎的信息——西瓜被偷了,鸡被流浪狗咬了,地被别人种了,买到的药材成色不好了……
这里是金华市磐安县,因位于浙江省地理中心,素有“浙江之心”之誉。作为钱塘江的源头、天台山的发脉处,遍布全县的莽莽群山,曾作为天然屏障圈出一方平安,如今,又承托着20多万居民的日常与生计,追赶着时代的步伐。
山的气质写进了人的基因,敦厚朴实,偶有棱角。262名民警、372名辅警,成了大山间的“万金油”。他们帮忙找过鸡鸭鹅,顶着台风救过被困的游客,润滑着当地人与外地人的一次次摩擦。
群山深处,“蓝警帽”们守护着辖区的发展脉动,也用“破得了‘小案’、拿得下大案”打磨自身能力。他们中的不少人走出磐安,奔赴全国各地,参与破获多起大案要案,查扣涉案资金上亿元。5月25日,在全国公安系统英雄模范立功集体表彰大会上,磐安县公安局荣获“全国优秀公安局”称号。
面对这份公安部授予县级公安机关的最高荣誉,磐安县副县长、公安局局长孙斌说,“我们始终秉持着‘小而精、小而特、小而优、小而强’的理念,坚信‘小局’也能有‘大作为’。之后,我们会立足新起点,忠实履行好自己的使命和任务。”
“小事”争取办精、办细
新渥派出所所长陈景曾驱车一个半小时赶往事发现场:海拔一千多米的村子里,报警的大爷丢了5只鸡。
仔细勘查,没发现盗窃痕迹。陈景劝大爷耐心等等,果然,当天下午,鸡列队回来了。
“国安于盘(磐)石”,磐安,这个县名出自《荀子·富国》的地界,似乎自古就带了几分八风不动的安然。连偶尔的“漏网之鱼”,也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拿新渥派出所来说,它的忙碌程度在全县六个派出所中排第二。辖区面积近300平方公里,包括一个城区街道、两个镇和一个乡,近8万居民住在这里,但一年到头,警情不过两千多起——相当于金华市某些派出所一个季度的警情数量,且其中算得上案件的不超过15%,刑事案件更少。
民警们日常要面对的,很大一部分是求助。比如,老人忘记把存下来的9000元钱藏在哪里了,以为被偷,就来报警。
但再小的事也耗时费力。县城到处是山,最高峰海拔1314米的青梅尖就在新渥派出所辖区,公路一圈圈盘山而上,如果去山顶的村子处警,来回要三个小时,用陈景的话说,“都能开到杭州了。”山间有不少民宿,雨雪天路滑,要下山的游客不敢踩油门,民警还要把他们带下来。
2020年8月4日,“黑格比”台风过境磐安,新渥派出所在两小时内接到了35通报警电话。其中一则求助来自山路——湍急的水流从高处冲下来,漫过车道,驾车的游客被困住了。
警车开不上去,民警只好绕道,攀悬崖到达现场。由于水势太大,徒手救援也不可能,民警就把绳索抛给游客,让他们绑在身上,再把他们一点点地拉到安全地带。
对于新渥派出所的民警们来说,这已经算是职业生涯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了。更多时候,他们翻着监控,寻找偷了几个西瓜的小贼,或者在夜宵摊前,制伏突然耍起酒疯的中年人。其间,时不时会遭遇狼狈和危险。有人为了找鹅,爬了一夜的山,皮鞋豁出一个口子,只好给妻子发消息求助。有人在制伏闹事者时,被对方用玻璃杯砸中,伤口从耳后撕到面部。
31岁的民警陈超群来到新渥派出所已有5年。他还记得,刚去的时候“晚上处理纠纷,早上处理盗窃”,一宿不合眼是常事,整个人疲惫又暴躁。还总碰到夫妻纠纷,没什么经验的陈超群只会讲些笼统的大道理,“建设性的意见,我提不出来。”报警的人不满意,陈超群也郁闷。时间一久,他找所长倾诉,“我都有些恐婚了。”
陈超群大学专业是物理,毕业后,他考上了政法干警的岗位,又在警校接受了两年培训。读书这些年,没有一门课教过他怎么调解夫妻矛盾。后来,陈超群自己摸出了窍门,“倾听为主,尤其是要让当事人把话都说出来,气顺了,事情也好解决了。”
对很多年轻民警来说,在派出所里接触到的家长里短,与他们此前的学习和生活相距甚远。26岁的盛超凡来自义乌,2021年3月,他来到了位于磐安县东北部的玉山派出所。在这之前,他从没踏足过这片大山。略显破旧的派出所隐藏在老式居民楼里,报到时,盛超凡在门口转了两圈才找到。
交流也成了问题。最初,当地的方言十句他只能听懂两句,处警时总要带一名辅警帮忙翻译。为此,一有时间,他就向办公室里的当地同事请教,从最简单又常用的句子学起。跟着老民警去村里宣传反诈知识,他也总是找机会坐下来和村里的老人聊天。现在,盛超凡能听懂近90%的当地方言。
玉山派出所警情不多,平均每天只有1.2个,要么是香榧苗、茶叶苗被偷,要么是村民之间有矛盾。在老民警们看来,早些年,当地民风剽悍,调解工作并不好做,近两年,情况已经有了改变,但有些冲突牵扯到祖辈的积怨,而且村民好面子、重名声,调解常常是累日的工作。
盛超凡记得,一次,村里的男女因一些闲言碎语大打出手,经过6小时的耐心劝解,最终达成的一致是:一方公开道歉,并用村里的喇叭把道歉信循环播放一天,以此找回“在村里丢的面子”。
“和大城市里的派出所相比,我们警情少,但小事都被当成大事解决,争取办精、办细。”盛超凡说道。
从“96”到“4”
这几年,警情有了变化。
陈超群曾负责浙八味药材城的治安管理工作。这里是长三角地区规模最大的中药材交易市场,有600多家企业入驻。每逢交易日,来自各地的药商和药农汇聚在这里,因药材引发的盗窃和纠纷不少。时间久了,常见中药材的名称和价格,陈超群心里都有数。
监控普及后,传统的盗窃案件渐渐消失了,“前年有一起,去年没有。”陈超群说道。但与此同时,更具隐蔽性的诈骗案件开始增多。新渥派出所副所长徐鹏程曾抓获一位诈骗嫌疑人,看着眼熟,“以前因为偷窃被抓过,我还问他‘怎么转行了’。”
民警对县城的变化有着敏锐的感知。受制于多山的独特地形,磐安的交通并不便利。2021年6月,首个火车站建成通车,目前,高铁站正在施工建设中,西南部的新城区也在开发,多项工程都聚在新渥派出所辖区。大批务工人员涌进来,徐鹏程记得,“这两年,流动人口最多的时候有19000多人,比起2020年的9000多人,翻了一番。”
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纠纷。一辆辆货车开进来,时不时地,司机和店家因为修车价格起了争执;建筑工地上,隔三岔五,工人和工头在开工资时擦出矛盾。债务纠纷也容易激出冲突,近些年,但凡除夕夜值班,陈超群没有一次能闲着,“大年初一不兴讨债,人们趁年三十赶紧去。”
不少老村在改造,一些村子拆迁又合并。搬家不难,但融合不可能短时间内实现,“不同村的村民,方言和生活习惯差异大,容易有矛盾,而且老一辈的归属感很强,磨合需要很长时间。”徐鹏程说道。
而最让民警们头疼的,是过程中出现的土地纠纷。“百分之七八十都是边界问题,连在一起的两块地,边界到底在哪里,以前土地证上划得比较笼统,村干部也不清楚。”陈超群说,有时,有争议的可能只是种一株青菜的面积,但村民会较真。一次,他口干舌燥地讲了三四个小时,仍没有定论,当事人反过来安慰他,“没关系,你已经尽力了。”
但无论如何,发展带来更多的是利好。近些年,磐安依托自然条件优势,发展旅游经济。这里地势高,夏日凉爽。在海拔600多米的尖山镇乌石村,房屋由黑色玄武岩垒成,四周遍布梯田,吸引了不少来自上海、台州、温州等周边地区的游客。
不少村民趁机开办起农家乐,尝到了发展乡村旅游的甜头。如今,乌石村农家乐的数量,已经从2005年的4家增长到143家,占全县农家乐总数的五分之一。近三年,乌石村一年最多接待游客85万人次,成为金华地区规模最大、年接待游客量最多的农家乐集聚地,形成了自己的旅游品牌。
民警是这里经济社会健康发展的守护者。按照规定,农家乐需要配备防盗和消防设施、办理民宿特种行业许可证才能开业。一开始,很多村民嫌麻烦,不愿意办,民警就抱着材料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有的还得多次上门,半天就能走到一万步。消防设施不达标、没有逃生通道的,民警和消防大队商量着帮忙搭建。
民宿App的推广占去了更多精力。为了加强管理,农家乐需要用App登记游客身份信息,后台数据与公安联网,但很多店主年过半百,不会用智能手机,也拒绝接受新事物。民警们往往要花好几晚的时间,坐在店主家,从换手机、安装App到操作、检查,手把手地教。有些人当时学会了,转天又忘记,民警每周都往村子里跑,继续教。
当然,更大的人流量也意味着更多可能的摩擦,游客之间、游客和村民之间难免也有争执或起冲突的时候。没有分到想要的房间,车被其他车堵住了,店里的香炉被游客“顺手牵羊”了,人们都报警。
尖山派出所民警林浩斌记得,前段时间,有游客趁店主不注意,拿走了三袋冬虫夏草。还有两家相邻的农家乐,因为一家垃圾桶里的泔水流到另一家门口,打了起来。“都是一起做生意的,闹这么凶,游客要看笑话了。”到了现场,林浩斌一劝,两家都脸红了。
2018年,在派出所的牵头动员下,来自乌石村的村民志愿者组成一支队伍,作为“山城管事员”,与驻村民警一起治安巡防、消防检查、处理游客投诉。“管好村里事,解决游客事”,一旦有村民和游客发生矛盾,这些流动的“山城管事员”就会第一时间介入调解。
“一开始,村民还是相对闭塞的,突然有大批外来人涌入,需要一个打开的过程。”磐安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大队长林洋表示。据统计,2020年,当地共发生96起矛盾纠纷案件;2021年,这个数字降到了36;2022年1月至今,又降到了4。
“小局”也能办大案
在县城,并没有太多“惊天动地”的大案。但在许多民警心中,要打磨队伍的执行力和战斗力,“拿得下大案、破得了‘小案’”,两者缺一不可。
这些年,磐安县公安局多次抽调全局三成警力,奔赴全国各地,参与破获一批大案要案。2021年7月,磐安县公安局组建“山鹰打击队”,专门攻克要案。这些案子多为电信诈骗,其中一部分来自当地,有的则是各级公安机关指定办理的专案。
山鹰打击队有13名队员,25岁的民警马鸿飞是其中最年轻的。此前,他在安文派出所刑侦组,但办的多是些“小案”,也负责日常接处警。由于性格偏内向,从警三年,他觉得自己始终没有摸到派出所业务的窍门。
加入山鹰打击队后,马鸿飞的工作内容变得更加单纯、专业。办理刑事案件时,出差、蹲守、追捕、审查成了家常便饭,而其中的每一环,都是对细心和耐心的考验。
起初,有资深的老民警带着他,两个月后,马鸿飞开始独立带人抓捕,“能不能抓到、抓到后能不能突破,压力比较大。”他还记得,第一次抓捕还算顺利,蹲守两三个小时,他就抓到了嫌疑人,但审讯让他头疼,“从中午12点到晚上12点,12个小时,讯问就是抓不住重点,突破不了,一度甚至想放弃。”就这样,他又开始打磨如何从嫌疑人的背景和话术中寻找破绽。
马不停蹄地昼夜奔波,也是山鹰打击队队员们办案时的常态。徐鹏程明白其中的苦。刚从警时,他是大家公认的“出差专业户”,“当时我是新人,也没有成家,这种苦活总得抢着干嘛。”一次,他去贵州出差,“明明看着直线距离就半小时的车程,实际上都是盘山路,得坐8个小时的车,真的坐吐了。而且那里吃辣,不习惯,整天跑厕所。”
常常地,队员们在外地抓住了嫌疑人,但买不到当天回浙江的车票,就要通宵看守,到第二天早上再赶高铁。有时也会闹乌龙,一次,抓捕完成后,他们打电话通知嫌疑人父母,对方很警惕,“以为我们在绑架,还打电话给当地公安,后来还有派出所民警来到现场,核实我们身份。”说到这里,马鸿飞忍俊不禁。
“相较而言,我们案子可能不多,但办案细致,对执法规范性的要求很高,从文书制作、审查到押解等等细节,都很严格。”与外地同行沟通交流得越多,他们对自己的长处和短板也越发清晰,“但坦率地说,我们是个‘小局’,人员配备相对来说不太充分,而且有些专业技术警种的后台支撑能力是比较欠缺的。”
事实上,“人员配置”,也是磐安县副县长、公安局局长孙斌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像我们这样的山区县,受制于地理条件,普遍存在着人才引进难、留下难的问题,如何在不增加人员编制的前提下充分发挥每一个细胞的活力,是我们一直在探索实践的课题。”
据他介绍,磐安县公安局共有262位民警、372位辅警,50周岁以上的民警占比近25%。为了发挥好老民警的作用,2020年,“点点帮帮队”成立了。通过随岗培训和言传身教,老民警们将多年积累的办案经验和心得体会传授给新人,也再次激起了他们的“斗志”。
年轻的民警也在慢慢成长。加入山鹰打击队这一年,马鸿飞参与了几十次抓捕,办了十多个案子,接手的案件复杂程度越来越高。
也有更多民警坚守在基层一线。离开刑侦大队、来到玉山派出所的这一年,盛超凡觉得,如今这个岗位适合他,“这里接触的地方广阔,各种各样的人和事都能遇到,也是一种成长。”
新渥派出所的陈超群,想法也有了变化,“以前总觉得,碰见的事情越大,见识才能越多;现在却深深感到,只要社会平安,就是最好的历练。”
我们始终秉持着“小而精、小而特、小而优、小而强”的理念,坚信“小局”也能有“大作为”。之后,我们会立足新起点,忠实履行好自己的使命和任务。
——磐安县副县长、公安局局长孙斌
新京报记者 彭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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