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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尔塔瓦河畔,布拉格查理桥以南的小城区康帕岛,水流激聚,历史上曾建起诸个磨坊,以至迄今留下街道名猫头鹰磨坊街。该街7号,是一座名为韦里赫别墅的巴洛克小楼,得名于捷克著名演员Jan Werich。2017年后,韦里赫别墅作为展览馆向公众开放。名演员韦里赫也正是诗人弗拉基米尔·霍朗(Vladimir Holan,1905-1980)的二楼邻居,霍朗在这座小楼一层一住20年(1948-1968),在这里写下了他的传世名作,当代捷克诗歌中外译最多的长诗《与哈姆雷特之夜》。
霍朗与布拉格
韦里赫别墅北行百余步,便可到查理桥。差不多等距离地,过桥再往北百余步,便是如今的卡夫卡博物馆。卡夫卡41岁去世之时,诗人霍朗19岁,俩人相隔近一代人,但想必两位隐士在有生之年没有遇到过。同样出生在布拉格的诗人里尔克对霍朗影响巨大。他年长于霍朗30岁,和卡夫卡一样,里尔克也被称为奥地利诗人。他去世那年,21岁的霍朗刚好出版了处女作诗集《迷幻之扇》。尽管里尔克的出生地也只有数条街之隔,在查理桥以东新城区的金得利斯卡街19号,腿脚利落的,不用乘地铁或电车,从查理桥步行过去也并不太远,但在霍朗的美誉之称“捷克的里尔克”中,我们却感觉两人间仿佛有相隔阿尔卑斯山的山高路远。
这不仅是两位奥地利作家、诗人用德语写作,霍朗用捷克语写作的问题,更源于一到两代人之间,民族国家的历史图景便彻底改换了天地。自霍朗14岁回到布拉格之后,他终身生活在“捷克斯洛伐克”这个国家政体中,而与奥地利再无瓜葛;也无需眼见天鹅绒革命之后不久的捷克、斯洛伐克兄弟分手。如果诗人高寿看到那一天的话,醉心于摩拉维亚和斯洛伐克民歌的粗犷和原生性,曾和诗人哈拉斯(František Halas,1901—1949)一同编辑了捷克斯洛伐克民歌选集《爱情与死亡》的霍朗,年老的心想必仍会痛。
尽管时代风云变幻莫测,但隐士霍朗终身活在平凡到堪称贫乏的外部生活状态中。他的最后居所(1968-1980),在小城区卢萨蒂亚神学院18号,如今公寓楼的外墙上可看到诗人的纪念铭牌。其上引有他的诗句“我的生活是奇妙的,因为它如此平凡”,这几乎最好地注解了这样一种我们理想中的诗人——对诗人而言,终究“生活在别处”,他们最低耗的外在生活“反”照出他们最丰饶的内心世界,诗人全身心地活在了那一个世界中。
隐居生活既是不得已地受时代政治之手的拨弄,也是人格內向型的诗人甘愿远离公众、社会生活甚至一切文学活动的自我选择。20年如一日的康帕岛隐居生活,使得好事小报居然绘形绘影地摩画出一个康帕岛上的恶魔“黑天使”,在孤独中与想象中的蒙面人对话,举行各种诡异的仪式。在一个曾经城市氛围由鲁道夫二世皇帝的“集异癖”奇异趣味决定的地方,犹太“勾勒姆”(Golem)机械泥人魔法、木偶剧、奇幻黑光剧的发祥之地,布拉格小报的想象似也并非只是一味歪曲,多少也带有几分黑哥特色彩的欣赏,仿佛是布拉格血液中的点滴神秘主义基因外溢,这里刮的永远是素不在乎布尔乔亚的波希米亚风。出生于布拉格玛尼纳地区的霍朗,6岁时随父母离开,在北捷克州的贝斯碣思山下的马哈地区生活了8年,那里是日后霍朗最崇敬的捷克浪漫主义诗人马哈(K. H. Mácha,1810-1836)的故乡。对霍朗而言,马哈“不是一颗流星,而是诗歌苍穹上的恒星。”从日后的致敬诗中,我们可以看到马哈对霍朗思想透彻的反思之力产生的形塑作用和深远影响。三百年轮回在被占领和解放间的悲情城市缔造的“悖谬”布拉格人人格中,诗人警醒也许最大的悲剧是有时自己是自己的凶手同谋。
他常说,有必要限制
监狱围墙的泛滥,
因为它们开始无处不在。
而在我们看来,那是有益处的
既然——从孩童起就圈圄在监禁之中——
自己尚有权把身后的门锁上
然后把钥匙从窗口
扔给刽子手……
《再致您——卡雷尔·希内克·马哈!》(徐伟珠 译)
战前、战后生涯
尽管《迷幻之扇》后,霍朗又出版有诗集《死亡的胜利》,但直到1933年出版的《微风》和1934年的《弧线》,诗人才自认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想必是此时的诗人终于感到自己校准了诗歌声调,找到了建构诗中复杂的感知图像的方式,可以以具内在张力的准确言辞配比来表达出具神秘感的无法言说之物,从而探索内在灵魂的深度,开发精神世界的图景。这之后,捷克著名文学批评家沙尔达(František Xaver Šalda,1867-1937)开始将霍朗与法国诗人马拉美相提并论。
同样在1933年,诗人终于在做了八年的布拉格养老金研究所职员后,以健康原因提前退休,开始全身心地投入诗歌、文学创作当中,同时在《生活》杂志的艺术论坛任编辑,直至1938年。1939年诗人在布里安剧院任编剧。这段时光总体上是诗人热情拥抱友情和美好事物的人生阳光阶段,像热爱诗歌一样热爱音乐、雕塑、绘画的霍朗与诸多诗人、艺术家都建立起了密切的关系。
然而,很快,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最大的浩劫第二次世界大战悍然降临,本来从不过问政治的霍朗,此时毅然走出孤独的精神天地,和诗人霍拉(Josef Hora)、哈拉斯、塞弗尔特(Jaroslav Seifert)一道,成为第一批忧虑民族命运、前途的时代发言人。
霍朗这个时期的创作以“复杂的简洁”为美学追求,以叙事诗、诗体短篇故事为主要载体,出离早期唯灵主义的晦涩诗风,从语言文字的迷宫转向对具体的人类命运的戏剧性求索,从而走向了更开阔的诗歌天地,为他赢得了更多读者的理解和热爱,也帮助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霍朗的母亲因为怀有俄罗斯情结而给儿子起名弗拉基米尔。慕尼黑阴谋之后捷克人对西欧普遍失望,在战争中看到活生生的红军战士,视他们为孩子们的救星,真诚地感激解放了捷克人民的苏联,这些真挚的情感使战后一段时间,霍朗的一些作品集中抒发了多年来对俄罗斯的爱。
然而随后发生在诗人身上的具体事件是,1949年,霍朗和塞弗尔特参与马雅可夫斯基对新政权意义的辩论,卷入了反苏事件,两位诗人的作品全面被禁止出版或限制发行,直到1963年出台了解禁令为止。
1949年,霍朗的女儿出生,本来天赐的人伦喜乐却在诗人生命天平不幸的一端压下了更重的砝码,女儿罹患唐氏综合征,成为诗人一生的挂碍。
对墙诉说,唯诗为伴
1948年,霍朗搬进了伏尔塔瓦河畔的韦里赫别墅一层,孤寂闭锁、穷愁潦倒的诗人生活和二楼演员韦里赫家中不时高朋云集、笙歌阵阵的场景恰成反照。但好在诗人有诗为伴。
韦里赫幽居期,是霍朗生命中最丰产的二十年。不仅源于这是一个文人创造力最旺盛的生命阶段,更源于诗人具有主观强大的创造意志,客观艰困造就的反思深度也时时在诗人笔下寻找创作出口,许多带有雷霆之力的诗句化作“霍朗语录”在坊间不胫而走。诗歌创作已内化为诗人的生命需要,几天不写诗,霍朗甚至会产生生理上的难受与不适。在1950-1960年的十年贫困生涯中,诗人霍朗着力于写作叙事诗和带有哲学意味的抒情诗,思考人类存在和基本生存问题的不足之处,思索诗的意义和诗人的使命。其中最重要的成果便是长诗《与哈姆雷特之夜》。
同时为了生计,诗人还从事多种外语的诗歌翻译工作,这也为诗人提供了来源广阔的诗歌资源营养供给,使得他成为他这一代捷克诗人中最具世界视野的诗人。除他自己的独立翻译之外,计有里尔克、拉封丹、贡戈拉、密茨凯维奇、莱蒙托夫,以及西班牙、亚美尼亚诗歌等,他还做了大量的将语言学家的翻译润饰、修订成诗句的工作,他先后参与译介了160多位欧洲和世界诗人。当代欧洲诗歌选集《道路》(1962)是霍朗最重要的翻译诗集。
孤寂艰辛生活,体会的皆是人间苦楚,无助、孤独、衰老、背叛,底层人民的经历诗人无不感同并且身受。“为什么你的岁月如此沉重,为什么它姗姗来迟?十五年里我对墙诉说……”诗人沉痛的诗句是对自己的经历和迟到的荣誉最真实的记录。1968年,该来的荣誉终于来到,诗人被授予了捷克“民族艺术家”称号,1969年,诗人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在诗人身后,1991年,还被追授了马萨里克(T.G. Masaryk)勋章。
诗人一生的作品,最终于1999年完整出版,共计10卷诗歌、散文和随笔,翻译作品辑为12-14卷。另有第11卷是诗人传记和书目,并在2013年出版了作为出版说明和完整索引的第15卷。
短诗的强度,长诗的可能性
从《与哈姆雷特之夜》诗后年代提示“1949-1956, 1962”,我们可以看到,在漫长的八年时光中,思想与诗艺均到达顶峰的诗人在暗淡黑夜里、在怆然独处中、在忧愤激情中、在莫扎特音乐的陪伴下泣血般地写下了这篇长诗中的一字一句。只有一千行出头的诗篇,需要用八年时间谱成,这在自信写诗靠才华、自己写长诗或可一蹴而就的诗人看来,似乎有些过于煞有介事了。而事实上,诗歌杰作的诞生,首先源于需遵循诗的创作规律。这一规律就当代案头文学诗歌来说,基本不出爱伦·坡的诗歌观念:诗的篇幅愈短愈妙,长诗这个名称根本上是自相矛盾的。
诗质稀薄的长诗虽已不为今人所取,然而大诗的愿望,即便在今天也仍有望达成,如果一个诗人写作的是心灵史诗,并如霍朗这样,真正对某个大概念,如对“存在”之深渊,获致了独到的“诗”的灵知。“你们的舞台有很多的是是非非,/但是存在的舞台:让人忌妒的奇迹!”于是,仍有可能诞生作为奇迹事件的长诗。
霍朗的长诗从技术上来说其实是短诗组合,再以戏剧场景结构起篇章。任何一个写诗的人都清楚地知道,你很难时时保持在情感力量、知识感悟、经验穿透的高点上,灵感给予你的这种综合高点状态支持通常撑不了太久,也就是如果你要写一首长诗,又不想写得很水,最好的办法,就是像霍朗这样,每有灵感之时,在身边随便能找到的什么记录材料上:小纸片、电影票、邀请函、印刷品纸张上,把字字句句及时记录下来。1962年时,在热爱霍朗诗歌的文学编辑、好友由斯特(Vladimír Justl)的不断敦促下,并带来打字机和诗人一道工作,听写、整理、删定、修改、誊清成篇,《与哈姆雷特之夜》最终诞生。
同时,遗憾地,原稿被销毁,因为诗人太过敏感,由斯特未敢提出保留原稿的建议。
走精神苦行之路的哈姆雷特
塞弗尔特在《致弗拉基米尔·霍朗》一诗中为我们描绘了这样一幅诗人肖像:
在该死的波希米亚鸟笼里,
他挥舞着诗,满腔蔑视
像扔出血腥肉块……
连鸟儿们都胆颤。
死神欲得到他的谦卑,
谦卑,他从来不懂,
直到最后一刻
他仍然在决斗,愤世嫉俗。
(徐伟珠译)
原来,被捷克诗歌同道们誉为“诗人中的诗人”的霍朗,是一位怒目金刚式的隐逸诗人,一位雄心满怀的诗人。他勇敢地、自觉地站在西方文学的核心位置上,大胆接受莎士比亚的邀约。
在从自然到存在的途中
……
莎士比亚灵敏的成熟度
邀约破格特许。
尽管诗人T.S.艾略特认为《哈姆雷特》是一次美学的失败,诗人W.H.奥登把哈姆雷特看作一个纯粹的演员,只能依据他人来确定自身之存在的逢场作戏者,诗人霍朗则显然是一个优秀的哈姆雷特理解者,认同哈姆雷特在西方经典文学中的核心地位,并让这样一个虚构的人物成为脱离了戏剧而存在、活动的“自由的自我艺术家”。这一源自哲学家黑格尔的判断日后亦成为批评大家哈罗德·布鲁姆文学信仰的核心观念之一,“莎士比亚成为西方经典的中心至少部分是因为哈姆雷特是经典的中心。那种自由反思的内审意识仍是所有西方形象中最精粹的,没有它就没有西方经典……”。“自由的自我艺术家”以认识性力量为原创力的核心,迫使现实在认识观照中揭示出自身的各个方面,若没有这种揭示,现实便仅仅是无意义的碎片。而自由的自我艺术家以言语活动为思想的制胜武器,无疑最适合于戏剧人物以独白形式来完成。
应莎士比亚的邀约特许而由霍朗进行破格再造的哈姆雷特,成为了一个更内在化的、在更丰富的精神苦行中不断增强认识性力量,因而存在的不朽通过他而顽强持存的哈姆雷特,“如此深锁在他自己中以致所有的不朽/都能适合呆在他体内……”。霍朗深知“精神”的悖论存在,一味前行的精神,不会回头去看万物在他身后的关闭。以精神求索之力,摒弃活力论者有形的满目自然,抵其存在的内核,在那里或许有真理之光,或许只有夜中之夜的空无。每一个冒险前往的诗人,凭借其在场语言即思想之行动的武器,或是成为极致而完美的言及真理的胜利者,或是遭遇彻底的失败,没有一条中间道路的便利为他预留。
捷克诗人约瑟夫·霍拉(Josef Hora)称霍朗是“语词的炼金术士”,虽然自兰波自况以来,该措辞已是现代诗歌修辞学中最基本、最核心的表达之一,但我们仍可从认识论层面上进一步深化对它的认识。一个诗人,无论他的起点是意志心理学(欲望诗学)还是深层心理学,一旦迷醉于成为“语词的炼金术士”,其在写作过程中虽为情感力量主导但循语词貌似(实非)自我碰撞而产生意义的认知的过程便成为“获知”(knowing),而非再现已知知识(knowledge),这种追求语词自身具有物质性在场外观的认知行为的结果便是获得诗人的“灵知”(gnosis),这种修辞学超越了比喻的认识论,来自那个古老的心理学传统,具统合效果的整一的“认知-行动-真理-话语”系统。
存在之诗是以语言为制胜武器的作为认识论事件的诗歌,至深地展示自由的自我艺术家对人生、人性、意义的认识,对美和爱的智慧认知。诗中,作为夜的人类精灵的哈姆雷特,无时无刻不在强大的灵魂内驱力作用下以话语做出思考的行动,并更精微地进行着鼎力破格的语言创造,使进入其所思的万事万物成为具形象的诗性思想的存在之实。例如,对于万物之灵长的人,他反思,一个人即便拥有储量丰富的灵魂,但
……你仍然是一个生灵
被男人和女人那带翼的憎恨固定
在转瞬即逝的形式里……
还有谁曾以此“炼金”而成的黄金般不朽的诗句为我们带来了关于速朽的人的新知识,充满反讽辩证力量的灵与肉相博弈的灵知。
存在之诗不是“膨胀”,杜绝溢美,它凝缩、哀悼,而哀悼之中自有判断、怜悯和赞誉,它只趋向于核心,祈望完成对核心的理解、显现。那核心中的中流砥柱,对霍朗而言,无疑是爱。长诗的后半部分就是诗人在以“爱人(欧律狄刻)/少女(朱丽叶)/母亲形象”建构自身修正的信仰“爱的三位一体”。这一赞美的话语场,诗人在与恶相角斗的大海上“善”之压舱物的立基存在,是诗人分隔记忆又贯通记忆,置之于神圣真理的记忆之泉中不息的涌流之源。
在永恒已不存在、渎神必不可免、虚无即是命运的时代,心灵如何从无意义的困境中解脱,灵魂如何不沦陷于丧失自由的危机,幸福是否还有可能……无一不是人心的真问题,活下去的大命题。霍朗,一个饱含激情言说充满怀疑精神的真理的诗人,用意义与存在同一的诗歌语言,砥砺于直面所有这些问题,以最具生命力的爱为源泉,以对意义的追寻做出对人的自由本质的承当,在一次次救拔自我于痛苦、怀疑、恐惧、焦虑、迷惘、困惑的跨越局限、趋近永恒的反思行动中,凭语言意志和心灵愿景创造出天堂和地狱相和解的“和谐一刻”,成就为耀亮天地间的语言闪电之思中的人。
□赵四
让夜延续,一切在其中都不慈悲
除了艺术,它长久以来
为地狱的好奇心和世界的冷漠所诅咒!
让夜延续,尽管最后一块留给
灯塔建设者的石头,会杀死他的儿子!
让夜延续,尽管在钻挖地下铁路时
第一缕仲夏夜的萤火之光会被扑灭!
让夜延续,其中彗星扫把
在很久以前就横扫了
从梵蒂冈花园到滑铁卢丧葬森林里的天使们的堕落!
心是重负……理性是磅秤……
即使在死后的清白里
我们也始终被裁决……让夜延续吧!
——《与哈姆雷特之夜》(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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