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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核武器的阴影下,想象人类未来

2023年03月17日 星期五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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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IC photo
《爱因斯坦的怪兽》
作者:马丁·艾米斯
译者:肖一之
版本: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9月

  “核武器是最崇高的主题,也是最低俗的主题。它是羞耻的,可也是光荣的。”马丁·艾米斯在《导言:可想象性》里写下的这句话,是对《爱因斯坦的怪兽》这部小说集的最好概括。

  作为政治纲领的导言

  这是一篇有些奇怪的导言,在这部只有10万字的小说集里占据了大约1/5的笔墨,其长度就令人惊讶,它的内容与五个短篇并无直接联系,而作者所陈述的成长经历与核武器的关联,很清楚地说明了小说创作的缘起。概括如下:

  一、马丁·艾米斯出生在1949年8月25日。四天之后,苏联人成功试爆了第一颗原子弹,核威慑就此诞生。对于核武器的憎恶贯串了他的人生,直到1987年,他38岁那年,他的头脑里仍然充满着核武器灭世的可怕想象。

  二、在焦虑情绪的驱使下,艾米斯决定动笔描述。他简略讲述了核武器的历史,激烈地反对包括战略防御计划(SDI)在内的所有“以核制核”的军事构思,认为这只能通向毁灭。

  三、和父亲争论核问题。马丁·艾米斯的父亲是金斯利·艾米斯,《幸运的吉姆》等小说的作者,以冷酷的幽默和讽刺闻名。金斯利把核武器看作不可更改的既成事实,大国出于“自卫”的需求将会永远持有它们,而马丁反对父亲的看法,他想用积极的态度去促成核武器的销毁。

  四、导言中有很多对各种核理论、媒体宣传以及对安东尼·肯尼、E.P.汤普森等社会学家及其论著的讨论。

  正如马丁·艾米斯在导言之前的《作者序》里所说的:“如果小说也能引发政治态度的变化,那么这没什么不好的。”这部小说集有着强烈的政治态度,导言像是一份强有力的政治纲领,而这些小说就是用“想象”表述“可能”,或者,以作者的鲜明看法,不是“可能”,那就是——可以预见的即将发生的现实。来吧,阻止这一切!

  布亚克与巨力,或上帝的骰子

  布亚克是个魁梧的壮汉,波兰人,60岁,1939年在华沙打过仗。叙事者“我”是个犹太人,名叫萨姆,娶了一位日本妻子,美智子。萨姆因汽车抛锚与布亚克相识,被他开朗的性格、过往的战争经历、急公好义的脾气所吸引。布亚克的女儿莱奥卡迪亚给老头惹了不少麻烦,这个33岁的美艳少妇风流成性,她的女儿博古斯瓦娃就是一场艳遇的副产品。这一次,麻烦又来了。周六午夜布亚克到家了。布亚克发现两个陌生男人正在家中,莱奥卡迪亚浑身赤裸倒在角落里,博古斯瓦娃和祖母罗扎躺在她们的床上,赤裸、扭曲、僵硬。面对这样的惨况,脾性暴烈的布亚克会怎么办呢?

  “为什么不杀了他们?为什么不?”“是什么阻止了你?”萨姆质问布亚克。布亚克抓住这两个家伙的胳膊、拖了半英里,把他们交给了警察,然后,通过法庭审判把罪犯送进了监狱,可是,根据英国法律,过几年就会被释放,而莱奥卡迪亚的名誉更坏了。

  布亚克没有“以暴制暴”,他选择了一种艰难曲折的解决方式。布亚克说:“我不希望在我发现的一切上再添上新的暴力。”所以,布亚克放下了武器。

  这篇小说的人物身份设定,都是有用意的。世人皆知波兰在“二战”中的遭遇,“萨姆”这个名字“很中东”,“美智子”则牵连到日本遭受的核武器攻击。这些人物的命运,都与战争,与人类历史上的暴力挂钩。萨姆被布亚克吸引,起初就由于布亚克呈现的身体力量,萨姆说自己对别人身上的暴力有种强烈到令自己失能的敏感,萨姆对布亚克的失望,也是因为他认为萨姆放弃了自己的力量,而小说启发我们读者的,恰恰是对“什么是力量”的思考。

  这篇小说设定布亚克喜欢阅读、关心政治、热爱物理学。作为爱因斯坦的信徒,布亚克经常与萨姆谈论物理学的最新发展,而萨姆的独白式思维也经常呈现物理学的逻辑。他们把当代都市生活形容为加了速的粒子的轨道脱逸,他们说,一切现代病,一切最新的扭曲和不适,都应该归咎于对爱因斯坦式的知识的误用与亵渎。《布亚克与巨力,或上帝的骰子》的结尾,写得很诗意。在萨姆的“头脑风暴”里,出现了布亚克式的大坍塌,时间回溯,他们的故事回到了相识的四年之前,然后,更早更早更早的一连串事件,直到大个子布亚克也变成了一个弱小的婴儿,缩回罗扎腹中。

  大爆炸与大坍塌,是宇宙诞生、消亡、重生的循环往复的过程。布亚克式的大坍塌,意味着历史的时钟倒拨,鲜血被洗净,战争的哀伤隐退,人们回到了原初的、温暖的所在。这是马丁·艾米斯的一种美好的冀望,而他所想努力的,就是竭尽所能,让偏离的事情尽量靠近正轨。马丁·艾米斯被誉为“运动派诗人”,文学创作就是他“运动”的武器,他的小说植根于对工业理性的审视、对现实世界的反思、对末世将临的焦虑感,而且,他用想象力倾注了戏剧化的情节,来表达他内心的急切冲动。

  怪兽既是核武器,又是我们自身

  “这些充满想象的故事为我们展现了‘核灾难’前后的世界,那里有暴力、时间症、恶龙一样的狗、永生不死的人,以及‘爱因斯坦的怪兽’——那些因核武器而失去人性的人,因核辐射而畸变的幸存者。”这部作品的宣传文案提炼了主题,也概括了五部短篇的要点。

  这些小说都具有与核武器相关的科学想象力,可以被归入广义的科幻,但又很难定义它们是科幻作品,因为作者的重心并不在于描述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未来的世界是怎样的,他更关注的是坏事将发生未发生之际,在通往末世的这条道路上,有所意识的人们的心理状况。焦虑感,无所不在地充斥在字里行间,就像爱德华·蒙克的名画《呐喊》给我的感觉,大声的警告,声音穿透耳膜,强烈的程度甚至消除了其他表达的可能,只有这种声音,只有这种可能:听我说,必须反对核武器!这个“核武器”包含了人类自己一手打造的困境。

  从政治正确的角度来说,马丁·艾米斯的呼吁是毫无疑义的。这部小说集写作于1987年,长时期的冷战格局和超级大国的争霸,让全世界的弦绷紧到了极点,艾米斯的作品是时代心声的浓缩表达。但是,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说,过于明显的“政治正确”影响到了小说风格的塑造。艾米斯很用力地强调“爱因斯坦的怪兽”的可怕后果,他在警告,人们把瘟疫从潘多拉的盒子里放出来了,是时候了,必须争分夺秒地把它们关回去。他的心理太迫切了,他的主题太鲜明了,就好比一株主干粗壮、枝叶不够繁茂的大树,它的营养分布不够合理,它的姿态也缺乏一些美感,单薄、直接,一目了然。完成度较高、表现较好的《布亚克与巨力,或上帝的骰子》也有这个缺点,比如,围绕莱奥卡迪亚的名誉的庭审争议,是否可以更精彩,更能表现人性的多样化,而不是就这样一笔带过呢?

  相对来说,我认为,最好的一篇,是《可能的小狗》。这只叫“杰克”的小狗,原文是用he来指代的,与后文另一只恶狗加以区分。杰克与安德洛墨达在溪边相遇,一段细腻婉约的、希腊神话般的场景描写,一种双向奔赴的灵魂吸引。小狗杰克经常躲躲藏藏地来找女孩玩耍,活泼可爱,天真烂漫。后来,为了对抗将整个村庄作为食物的恶狗,杰克与那只凶恶的大狗展开了殊死搏斗。杰克的勇敢与人类的怯懦,形成了对比。小说的结尾,杰克幻化成了人类,叫约翰,这个名字似乎有基督教圣人的感觉。“他们一起站在山头,俯瞰着他们的新世界。”这篇小说很像中世纪英雄传奇,故事是有些俗套的,好就好在,它就是故事啊,它不像其他几篇那么声音响亮,它较为从容地在表现幽谧的心情,书写日常的生活。

  马丁·艾米斯的时间观念,在文本书写上,运用得很不错。在这些小说里,“时间”几乎是一种无所不能的存在,它控制着情节的走向。它可以是用直白易见的方式探究科技的发展朝着非人的方向推至极致的危险;它可以是振荡宇宙理论,当宇宙到达收缩与膨胀的临界点,星光开始倒流,时间开始倒流,我们可以重启人生;就算有时间认知障碍,丹仍可以用洞察力琢磨疗养院的环境,这是人的能力的可能性;当出现各种信息交流噪音和内在的混乱时,人类陷入了一种新的精神疾病,我们有更多的时间来担心时间的问题……而“永生之人”式的生活,不是幸福的幻想,那是永远孤独的现实,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

  □林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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