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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视其腹中,肠皆寸寸断。公闻之,怒,命黜其人。
——《世说新语·黜免》
桓温是一个枭雄、奸雄,但作为东晋的枭雄、奸雄,他又有东晋的特色,那就是体面和有性情。
文章开头的那个故事,就发生在桓温灭成汉一役。《世说新语》一书,条目不见得是真事,不能不加考辩地当成史料,但反映了刘宋时人对汉魏晋名士的看法,也就是说,具体的事情未必完全真实,但大家认为某人像是会做出这些事的样子,事情即便是假的,但反映的相关人物的性格却是比较真实的。
在这个故事中,桓温将夺走小猿猴、导致母猿猴肝肠寸断而死的人罢黜。既然是“罢黜”,这个人肯定有官职在身,是个军官,因为下属军官对动物干了一件残忍的事,就将其罢黜,这在历代枭雄之中是不常见的,换了其他枭雄,哪怕部下屠城也不会给予惩罚,害怕“寒了兄弟们的心”,甚至像曹操那样自己以屠城为乐的也不在少数。但桓温就会因为与母猿共情,情动于心,而把下属的军官罢免。他还有很多类似的性情的事,比如看到十年前种的柳树凋零,而感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因为别人夸他像刘琨而高兴,又因为别人发现他跟刘琨相比有“目小声雌”等缺点而闷闷不乐、竟日昏睡;不顾舆情,将已被东晋定为乱臣贼子但跟自己性情相似的王敦称为“可人”,等等。
这种发自内心的性情,可以阻止人做极恶的事情,会让人行事保有最基本的体面。
出身:高还是低
《世说新语》中的这条记载,很能反映东晋的士风乃至整个社会的风貌,细究起来,大家会发现东晋跟我国历史上的大部分王朝颇为不同。
此处的“桓公”,是东晋权臣桓温。关于桓温的出身,有很多说法,这关乎他到底是文化士族还是武力豪族,为了本文的主旨,需要首先辨明。
桓氏家族祖籍谯国龙亢,桓温的父亲桓彝,当时公认是东汉大儒桓荣的九世孙,这种出身,汉魏以来往往属于第一流的门第,只要学有所成或者德行被乡人称誉,很容易立取高官。到了东晋,门第的划分一看以往的家声高低,二看渡江是早是晚,南渡越早,门第越高,桓彝属于跟随司马睿第一批渡江的,谯国桓氏上面两个条件都符合,本应是东晋第一流的高门。
但是,实际上桓彝的仕途不算顺畅,桓氏也未能迈入高门士族的行列,到晚年,桓彝的官位也仅是宣城太守,被苏峻叛军杀害后,东晋朝廷对他子孙也没有特别超拔。
桓温起家官就是五品的琅琊内史,很是不低,东晋官员一般最终官品比起家官品高四品,也就是说桓温最终可望达到一品,迈入一流高门的行列,但这主要是因为桓温少年时手刃杀父仇人,名声出圈,以及后来又娶了南康长公主之故,主要不是来自桓彝的荫庇。
桓彝的家世符合成为东晋高门的条件,但却只能成为次门,是有特别的缘故。据田余庆先生在《桓温的先世和桓温北伐问题》中的考证,三国时代曹爽的智囊桓范就是桓彝、桓温的祖辈,高平陵之变后桓范被司马懿夷灭了三族,谯国桓氏的其他房支仕途也受到严重影响,桓彝的父、祖辈官职都不大,桓彝属于从头做起。
为了提升自己的门第,找回往日的尊荣,桓彝也是非常拼。他本来是笃信儒学、服膺礼教的儒士,但是东晋士族以玄学相高,评价士人高下的标准不再是儒学水平和道德品行,而是清谈水平和放达程度,桓彝为了挤进士族俱乐部,不得不违背本心,跟东晋名士一起嗑药、裸奔、酗酒、放荡,终于跻身“江左八达”,有了一定名誉。苏峻起兵造反时,桓彝为了提升桓氏的门第又特别拼命,最终死在苏峻的军队手上。
桓彝付出这么多,桓氏的门第也没有提升到多高,不要说跟琅琊王氏这样的汉代以来的老牌士族相比,就是跟东晋建国后才兴起的陈郡谢氏比也颇有不如,其中多半有家族文化的关系。所以说,谯国桓氏是一个典型的次等士族,跟后来刘裕、萧道成的出身颇像,但桓温的行事作风则与刘、萧颇有不同,而这恰是东晋社会风貌的特别之处。
功成而名就
纵览桓温的一生,做出许大的功业,可谓一代枭雄,与父亲桓彝颇为不同。
桓温的发迹,主要是因为娶了晋成帝的姐姐南康长公主,与颍川庾氏一样成为东晋的外戚,东晋朝廷有意用新外戚桓氏取代都督荆州已久的老外戚庾氏,桓温因此掌控了荆州的强大军队;在裙带关系之外,则是因为其军政才能受到建康士族刘惔等人的重视。
建康士族往往歧视军人,不愿意掌军,愿意掌军的士族如谢尚等人,在建康士族看来,是为了士族群的利益屈尊受辱,所以会在军事结束后推举这些人当高官来作为报偿。桓温曾被刘惔评为“孙仲谋、晋宣王之流亚”,被庾翼评为“少有雄略”,为了维持悠闲的日子,士族群需要军政才能突出的士族来抵御北方胡人的南侵,于是选中了桓温主持荆州的军政。
桓温虽然也参与顶级名士的清谈,在名士圈中有一席之地,但最突出的特征是“雄略”,也就是士人看不起的军事能力,而不是清谈水平,他是被士族另眼相待的。直到晚年,桓温位极人臣、掌控东晋,太原王氏的王述仍然拒绝与谯国桓氏联姻,并且轻蔑地辱骂桓彝、桓温父子是“兵”。
所以,桓彝、桓温父子终究没能挤入一流士族的圈子,桓温主要靠军政才能建功立业,来提升自己家族的地位。
永和二年(公元346年),桓温率荆州兵马进攻巴氐建立的成汉,以少胜多,消灭了盘踞巴蜀40多年的成汉政权。
永和五年(公元349年),在羯族建立的后赵,皇帝石虎病死,引发石氏皇族多次内战,最终汉人冉闵掌控实权,煽动汉人屠灭羯族,北方大乱,桓温想北伐,却因朝廷担心其势力过大而被阻止,于是桓温在接下来数年以多种手段逼迫朝廷北伐,朝廷用来与桓温抗衡的殷浩多次北伐却一败涂地,桓温趁势逼迫朝廷废黜殷浩,得以遥控朝廷。
永和十年(公元354年),桓温第一次北伐,对象是后赵灭亡后,氐人趁乱在关中建立的前秦。桓温率军一路高歌猛进,连战连胜,打到长安城外的灞上,但他不愿强攻折损已经私人化的荆州军队,想要坐等前秦投降,结果前秦军抢收麦子,坚壁清野,桓温不得不撤军。
永和十二年(公元356年),桓温第二次北伐,大败盘踞洛阳的羌族酋长姚襄(其弟姚泓是后秦的建立者),收复洛阳,修复西晋皇陵。
太和四年(公元369年),桓温掌控东晋全部精锐部队,发起第三次北伐,目标是鲜卑慕容氏建立的前燕,与第一次北伐过程相似,起初连战连胜,逼得慕容氏想要迁都,之后因怕折损军力,希望慕容氏主动投降而错过战机,最终粮尽撤退,被前燕名将慕容垂追杀,惨败而归。
太和六年(公元371年),桓温为加强对朝廷的掌控,诬陷皇帝司马奕阳痿,三个儿子是他让宠臣跟妃子生的,是在断送司马氏江山,于是废掉司马奕,另立会稽王司马昱为帝,是为晋简文帝。
咸安二年(公元372年),晋简文帝驾崩,太原王氏的王坦之、琅玡王氏的王彪之合力阻止桓温摄政,次年,桓温抱病进京,图谋篡位,进程又被王坦之和谢安拖延,直到病逝也未能得逞。
东晋特色枭雄
桓温虽然不太被一流名士接纳,但他不会产生“此辈清流,宜投浊流”之类底层游士的阴狠想法,仍然对名士圈子存在发自心底的敬畏,一直想要努力加入。即便常被刘惔等名士笑骂为“老贼”,即便有时候他也会使性子拿马槊指着那些名士,但是桓温终究经过努力提升了自己的清谈水平,得到了名士群体的部分接纳。孙绰评价当世名士的清谈风格时说桓温“高爽迈出”,将他与刘惔、王濛、谢尚、阮裕、袁乔、殷融等名士相提并论,算是承认了他是圈内人。
桓温对政治权力之外的文化力量颇为敬畏,因此不会试图用政治权力支配一切,也就不会让政治和社会陷入窒息。
桓温的祖宗,毕竟是东汉数得着的大儒桓荣,他的父亲,毕竟是拼了命也要融入名士群体的桓彝,谯国桓氏终归是一个名士家族,桓温自己终归也算是名士。这种名士之风延续到了他儿子桓玄身上,虽然谯国桓氏有时会被建康士族视为盘踞荆州的武力豪族,但桓玄也还是心慕名士风流,积极参与清谈,处事有名士之风。即使谋朝篡位,桓玄也没有杀害退位的晋帝的意思,这跟从刘裕开始、凶狠地屠灭前朝皇族的南朝皇帝相比,实在是风格迥异。
日本学者川胜义雄在他的名作《六朝贵族制社会研究》中考证,《世说新语》很可能是刘义庆幕府中的何长瑜一类人所作。何长瑜是谢灵运的“四友”之一,刘宋朝廷不顾东晋惯例,诛杀谢灵运这样的顶流士族,令何长瑜十分愤懑,于是作《世说新语》推崇名士风范,暗中批判刘宋朝廷,因此,东晋枭雄桓温成为书中的偶像派“桓大司马”,画风与南朝枭雄刘裕非常不同。
章太炎的《俱分进化论》中有一段话可以作为桓温、刘裕之异同的注脚:
“夫善恶虽殊,而其资于伟大雄奇之气则一。然观今日为篡者,惟能为石敬瑭、吴三桂,而必不能为桓温、刘裕;为奸者,惟能为贾似道、史弥远,而必不能为元载、蔡京。朝有谀佞,而乏奸雄;野有穿窬,而鲜大盗;士有败行,而无邪执;官有两可,而少顽嚚。方略不足以济其奸,威信不足以和其众,此亦恶之退化也。”
世界上的恶是无法尽绝的,善恶还没有退化的时代,毕竟比已经退化了的时代要好。
□彭治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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