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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曲直

2023年05月12日 星期五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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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刻本《世说新语·任诞》。
东晋墓纸画中的墓主人图。
《世说俗谈》
作者:刘勃
版本:浙江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

  有人讥周仆射:“与亲友言戏,秽杂无检节。”周曰:“吾若万里长江,何能不千里一曲。”

  ——《世说新语·任诞》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话是许多人都熟悉的,伯仁是谁?却未必了然。

  伯仁,是周顗的字。周顗出身于著名的汝南周氏,父亲是西晋名臣,拜爵武城侯。周顗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继承了父亲的爵位,所以《世说新语》里也往往称他为周侯。

  周顗是注定要成为成功人士的。如果天下太平,他可以在洛阳城里,平流进取,坐至公卿。虽然事实上天下大乱了,不过这对周顗似乎也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只是加入了南渡大潮,做官的地方,换到了建康。

  晋元帝司马睿很喜欢周顗,对他非常重用,刚到江东的时候,就任命他为“宁远将军、荆州刺史、领护南蛮校尉、假节”,这一串头衔传递出这样的意图:给周顗最大的信任和充分的权力,希望他能够控制住荆州地区。这样,下游的扬州才有保障,生活在建康城里的小朝廷,才有安全感。

  然后周顗迅速证明,他和当时很多名士一样,长得非常帅,口才非常好,还非常无能。

  周顗没有能力应对任何叛乱势力,在荆州狼狈失据,只能先靠陶侃救援,后又投奔王敦,然后就灰溜溜回到建康,荆州地区自然也就慢慢落入王敦的控制了。

  当然,对周顗这样的士族来说,多严重的军事、政治上的失败,也不能算多大的罪责。

  被誉为“江左管夷吾”,撑起江东半壁江山的王导站出来夸周顗了,说他“雅流弘器,何可得遗?”这样高雅的一流人物,宏大的国之重器,怎么能够被遗漏呢?

  于是周顗重回官场,并迅速升迁,做到尚书仆射,东晋时仆射地位虽然不如三公,但也号称是居宰相之任的高官了。

  不过荆州的失败,可能对周顗刺激还是挺大的。他本来还是一个比较严肃端正的人,也相信自己是个人才。现在知道了,面对危机的时候,自己有多么无能,可是,他又未必能面对一个庸常的自己。

  所以他就越来越“任诞”起来。

  

  任诞:千里一曲

  任诞是行为放纵,不拘礼法。《世说新语》“任诞门”第一条,就报了竹林七贤的名号。不过,七贤里任诞的阮籍、嵇康,都是官场的小角色;地位崇显的山涛、王戎,其实却并不很任诞,看起来还比较正常。

  周顗这样的高官却这么任诞,就比较刺眼了。

  周顗酒喝得很疯狂,周顗只有姐姐去世时,醒了三天,姑姑去世,醒了三天,别的时间都醉着。因此得了外号,“三日仆射”,他这个尚书仆射,最多能工作三天。

  又有一次,周顗和王导等人一起到人家里做客,人家有一个爱妾,能唱最新潮的曲调。周顗在满座宾客之中,突然就激动了,要和人家的小妾发生关系,竟当场“露其丑秽,颜无怍色”。这事闹得实在太过分,有关部门上奏,要求免周顗的官,当然,晋元帝还是袒护他的,特地下诏免了他的罪。

  因为这些行为,周顗受的指责当然也颇不少。这时周顗证明自己不愧是顶级名士,斗嘴皮子,是绝不输阵的。

  有人讥周仆射:“与亲友言戏,秽杂无检节。”周曰:“吾若万里长江,何能不千里一曲。”(《任诞》)

  有人讥讽周顗和亲友言谈玩笑,太污秽驳杂,没有检点节制。

  周顗说:“我好比万里长江,千里奔流后,怎能不拐一个弯儿!”

  长江流到建康(今江苏南京),确实是“千里一曲”。在建康城里和人斗嘴,说长江拐弯,当然是就地取材,特别应景的。

  例子还有很多,总之,周顗的军政才能要是及得上口才的一半,荆州大概也不会落入王敦手里。

  周顗最好的朋友,就是王导。

  周顗和王导结识的场面,《世说新语》写得特别生动。

  周仆射雍容好仪形,诣王公,初下车,隐数人,王公含笑看之。既坐,傲然啸咏。王公曰:“卿欲希嵇、阮邪?”答曰:“何敢近舍明公,远希嵇、阮!”(《言语》)

  帅得不得了的周顗从车上下来时,王导含笑看着他。

  周顗落座,也不和王导客套,在那里“傲然啸咏”。——前面说过,阮籍擅长“啸”,而洛阳的书生,会用一种特别的腔调“咏”嵇康的诗,这都是雅士的时尚。

  于是王导问:“您是在追慕嵇康、阮籍吗?”

  这一问,就撩到周顗心尖尖上了,一看我这样子,就是了解我的爱好,知心人啊。他立刻改变原来高傲冷漠的态度:“我怎么敢舍弃近在眼前的明公您,而远远去追慕嵇康、阮籍呢?”

  两个人算是一见钟情。

  后来两个人还经常互怼,不过看起来实在就有点打情骂俏的味道。

  王丞相枕周伯仁膝,指其腹曰:“卿此中何所有?”答曰:“此中空洞无物,然容卿辈数百人。”(《排调》)

  王导把头枕在周顗的膝盖上,又用手指指周顗的肚子。

  这画面感简直了。

  王导说:“你这里有点什么?”

  周顗说:“这里空洞无所有,但像你这样的,能装几百个。”

  看起来,两个人斗嘴,总是周顗赢。

  这时候,晋元帝愚蠢的改革路线,犯了众怒。晋元帝在除了皇帝的虚名几乎什么也不掌握的情况下,通过一系列新政策,把本来愿意尊奉自己的各派势力,在短时间内都逼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反应最激烈的,是荆州的王敦。王敦打算以清君侧为名,指挥大军顺长江而下直取建康城,给皇帝一个教训。

  皇帝和皇帝身边的改革派要倒霉,是显而易见的了。

  周顗固然也是皇帝重用的人,但更是大士族,又总是醉醺醺的清醒不了三天,制定新政的事显然与他无关。这时候要选边站,该怎么选看来并不难做决定。

  周顗毕竟年轻时是扎扎实实受过儒家伦理教育的,把忠君思想看得很重;而且周顗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对自己好的人,他不忍心对人家不好。

  周顗选择站在皇帝一边。

  “伯仁因我而死”

  王敦兵临城下,建康保卫战打响,而结果毫无悬念。有人开城向王敦投降,有人不投降但也不打算对抗,所以战场上稍微接触下就败退了,周顗倒是真心想对抗的,但正像当初在荆州一样,他作为一个将军非常无能,被打得溃不成军。打了败仗后,有人劝周顗逃亡,周顗拒绝了。不久后,周顗被捕了。正像许多杰出的忠臣一样,周顗痛骂叛逆,祈求上天快快结束王敦的性命。

  口才好的人,舌头要受到额外的惩罚。在古罗马,安东尼对西塞罗是这样,王敦对周顗也一样,执法者把戟戳进周顗嘴里,周顗的血一直流到脚后跟,但神色不变,举止自若。就这样,周顗从容就义,时年五十四岁。

  王敦为什么要杀周顗,还有一个原因。这件事记录在《世说新语·尤悔》里。

  王敦刚刚起兵的时候,建康城里的王导当然尴尬也危险。你和叛徒是堂兄弟,他起兵的理由之一,也是你在朝廷里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你说皇帝该拿你怎么办?

  王导就带着琅琊王氏的兄弟子侄,都到皇宫门前去谢罪。

  周顗担心王家人的命运,心怀忧虑地去宫里见皇帝。

  王导看见他走过,就大叫:“我们家这百来口人,就托付给您了!”

  周顗不回答,直接就进宫了。

  周顗见到晋元帝,苦苦陈说不能杀王导的道理。——理由当然是很充分的:从个人情谊来说,你们是布衣之好,管鲍之交;从道德角度来说,你能有今天,全亏王导,不能恩将仇报;从利害算计来说,杀了王导,就是彻底翻脸了,王敦打进来之后,杀你的理由就充分了,留着王导,王敦面前大家也好为你转圜,王导就可能为你求情……总之,周顗把晋元帝的思想工作做通了,王导保下来了。

  于是周顗很开心,在宫里还喝了酒,等到出去的时候,发现王导一家还在宫门口等着。周顗说:“今年把乱臣贼子都消灭了,一定会拿到像斗大的金印,挂在胳膊肘上。”古人的衣服,往往在肘部有个袋子,可以放东西。

  周顗这话说得,好像是他要因为杀贼立功而封侯,也就是说,他和王家势不两立。

  周顗为啥要表现出这样一种姿态呢?

  宋代有个叫施德操的人分析说:晋元帝和王导这对君臣,关系太特殊了,他们从极其卑微的起点,历尽磨难走到今天,本来是多么完美的典范,可是现在却互相猜忌,实在是太让人心痛了。所以周顗要帮助两个人和好,而且要给人一种印象,就是两个人自己醒悟,重新心心相印的,没有任何外人的帮助。这就是言情小说里,备胎默默奉献牺牲自己,也要成全男女主角的爱情纯洁无瑕的那种经典剧情。只可惜,王导这个政治智商极高的聪明人,虽然擅长洞悉人性的一切弱点,对一个没用的人的纯净的善意,却不是那么敏感。

  王导认为周顗是与王家为敌的。

  等到王敦已经完全掌控大局,决定对朝廷的人事重新作出安排。当然,没有人比王导更了解情况,他要听王导的意见。

  王敦问:“周侯可以做三公吗?”这是位望最高的官。

  王导没有回答。

  王敦又问:“可以做尚书令吗?”这是当时地位最机要的官。

  王导又没有回答。

  周顗声望那么大,是自己人的话,给官做就该给最拿得出手的。王导既然认为最拿得出手的官不能给他,就说明他不是自己人。

  于是王敦说:“既然如此,那就只有杀掉他了。”

  王导还是没有说话。

  周顗被杀之后很久,王导在中书省的档案里,读到了周顗为自己求情的表章,这才明白了周顗当初的用心。于是王导叹息着说:“吾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古代人评价,对周顗非常同情。一方面他确实挺善良,死得也很冤,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士族身份。唐代的大学者杜佑说,士族就好像美丽茂盛的大树,普通人就好像一株小草。一棵大树,哪怕确实有必要,非砍不可,也会让人很心疼;一株小草,哪怕没有错,践踏也就践踏了,不是多大事。

  唐人观念尚且如此,门阀意识更顽固的晋人自然更是如此。名士而兼高官一任诞,诚然如万里长江漫溢横流,会改变多少小草的命运呢?

  □刘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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