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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神宗时期的宫廷画院中,最知名、成就最大的画家,是山水画大师郭熙。传世名画《早春图》就是他的代表作,作于熙宁五年(1072),正是神宗主导的王安石变法开展得如火如荼的时候。
《早春图》的艺术造诣极高,本来像“早春”这样的过渡性季节是转瞬即逝,很难把握的,但郭熙以富有灵动变化的构图,在卷曲的峰峦之间、盘绕的树枝之上、流动的溪流之下、飘浮的雾霭之中,捕捉到了变动不居的早春景致。神宗非常喜欢郭熙的山水画,史称“神宗好熙笔”。
神宗好熙笔
神宗对郭熙的喜爱,颇值玩味。因为神宗本人不像大多数宋代皇帝那样有文艺生活的情趣,他是一个一心一意搞事业的皇帝,就连政事之余与文臣聊起诗歌,也少有吟诗作赋的雅兴,而是借着聊诗,跟大臣们继续加班聊工作。如有一次他问身边饱读诗书的大臣:“《诗经》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首诗,为什么会放在《郑风》的最后?”大臣们从未想过这种问题,一时都回答不上来。神宗这时悠然地说道:“这事儿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是碰到暴君统治,世道大坏的时候,大家才想起圣人礼乐教化的重要。”众大臣听后都大为叹服。
更有意思的是,别的皇帝写诗,大多是吟风弄月,或为消遣娱乐,或为附庸风雅,神宗写诗却是为“存钱”。
神宗曾写过一首诗:“每虔夕惕心,忘意遵遗业。顾予不武资,何以成戎捷?”在这首诗里,神宗提醒自己,要时刻不忘完成太祖遗志,收复汉唐旧疆,实现一统天下的宏愿。但打仗没有钱,怎么打得了胜仗呢!要论诗的水平,这首诗简直就是以文为诗的典型,太过直白,确实不怎么样。但有此志向,在宋代的皇帝中实属难得,不过要继承太祖收复汉唐旧疆的遗志,就要去开疆拓土,而打仗是很花钱的,“顾予不武资,何以成戎捷?”这句可翻译为“要不是我为动武存够了钱,国家又怎么可能打胜仗呢!”
神宗把每年收上来的金银财宝分库收藏,每一个库房就用这首五言绝句的一个字命名,就可以齐集二十库的财宝,那就可以为开疆拓土累积到足够的军费了,他用这样的方式来激励自己好好存钱,可谓在“诗坛”别开生面了。
山水世界的隐喻
可见,神宗的兴致乃在风雅之外,而他独于郭熙的画爱不释手,显然是郭熙的山水,有深得圣心之处。山水画在中国古代虽然历史悠久,但真正登堂入室,正是在宋代。随着文人士大夫的崛起,山水画从宗教主题的装饰性背景中独立出来,获得了无与伦比的主体地位。对士大夫而言,“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山林之乐”是士大夫自相标榜的套话,可是真要远离繁华的都市,抛下朝堂权势的纷争,骨子里就对功名利禄十分热衷的士大夫们,也只能是说说而已,真能放下的又有几人——“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山水画的出现,完全满足了士大夫,“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的小心思,文人们喜欢山水画的本意,说得再高雅,其实也不过如此。
但郭熙对山水画的理解,却更上层楼,他不但看到了士大夫的林泉之乐,更洞悉了山水之外的风景——大自然的布局中蕴藏着人世间的政治秩序。郭熙和他的儿子郭思在合著的宋代山水画理论代表作《林泉高致》中写道:“大山堂堂,为众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冈阜林壑,为远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当阳,而百辟奔走朝会。”在这种山水布局理念中,大山喻指皇帝,群山代表群臣,以自然界的井然有序规范人伦关系的君臣结构,试图把君臣政治秩序的俗套掩映于林泉高雅的山水风韵之中。而《早春图》的全景布局,就很好地体现了《林泉高致》中的君臣理念。
画中耸入天际的那座大山,无疑代表神宗。郭熙最得圣心的地方,我以为还是画面下方增添的一点小情趣:画家将整个画面的下方打造成一处溪岸,右侧的岸边是一对打渔父子,左侧的水边泊着一艘小船,有一个村妇正挑着鱼篮走下来,岸上舞动着树枝戏耍的小孩在一位老婆婆的带领下,正在等着村妇从外归来。画里最下方反映的恰恰是君臣政治生活中最底层的老百姓的日常,画面下方的两侧,一边是父子劳作,一边是婆媳分工,一家人过着自给自足的简单生活。
这个温馨的画面,尽管只占到了整幅画中极小的比例,却是画龙点睛之笔。下方溪岸的画面和上方的群山之间,虽是两个世界,却又和谐统一。渔夫家庭的生活看似很难与千峰群山发生联系,就如庙堂之上的君臣并不会与市井小民混杂在一起一样。但庙堂的好坏,决定着市井的兴衰,渔夫一家的幸福生活,正是对明君贤臣最大的肯定。如何能让神宗不喜欢呢!
快意事做不得一件
事实上,能让神宗感到快乐的事情并不多,郭熙的山水是成本最低的一种。
神宗当上皇帝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在位十九年,死时离满三十八岁都还差两个月。但传世的“宋神宗御容像”中的神宗,看起来明显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很多。众所周知,神宗这个皇帝当得并不顺心,他一心想着变法图强,在他的支持下,才有“十一世纪中国最伟大的改革家”王安石。不过,改革最大的压力承受者,不是王安石,而是神宗自己。因为王安石面对反对变法的阻力和压力,可以辞职,但神宗的这个皇帝的工作却是没法一言不合就躺平不干的。神宗时代,随着宋代士大夫政治的成熟,皇帝的权力在理论上虽然至高无上,但在实际的工作中却处处受制,用神宗自己的话说是“快意事做不得一件”。
这是一个已经被讲烂了的故事。一天,宋夏陕西之战大败,战报传到京城。神宗很生气,下令处斩一个后勤保障失职的官员。第二天,宰相蔡确进见,神宗问蔡确:“昨天朕下旨斩了那个失职的运粮官,是否已办妥?”蔡确回答说:“臣正打算汇报这事儿呢!”神宗疑惑地问道:“这事儿有什么问题吗?”蔡确沉重地说:“本朝自太祖太宗以来都没有杀过读书人,没想到从陛下这里开了个头儿。”听了蔡确的话后,神宗陷入沉思,好一阵儿才继续说道:“好吧,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给他脸上刺字,然后流放到又远又穷的地方去好好改造改造吧!”
这时另一个宰相章惇接话说:“这么搞还不如杀了算了!”神宗只得问:“这又是为什么?”面对神宗的不满,章惇却理直气壮地怼道:“士可杀,不可辱”。神宗这时愤怒地发出了绝望的嘶吼:“快意事做不得一件!”而章惇却淡定地说:“如此快意,不做得也好。”
更悲催的是,元丰八年三月五日,久病不起的神宗在福宁殿与世长辞,年仅九岁的皇太子即位,是为宋哲宗。三月二十一日,哲宗亲自到迎阳门,举行了即位以来的第一次听政朝会,这是哲宗与群臣的第一次“见面会”,是带着百官一起去集英殿瞻仰大行皇帝(神宗)的遗像,由宰相领头,文武百官依次上殿对着神宗的遗像“举哭尽哀”。
随后丧礼举行如仪,到了六月一日,群臣按惯例到福宁殿哭丧,却接到了诏旨,让大家去集英殿集合,再次前去观看大行皇帝画像,诏书中给的理由特别直白,说是“前像未肖”,也就是哲宗和太皇太后高氏都觉得之前那次瞻仰的神宗画像画得“不像”。大概这时又让宫廷画师重新画了一遍,于是群臣只好再把不久前才表演过的仪式又重演了一遍。
现存台北故宫的宋代皇帝御容画像系列中有一幅神宗坐像,从面相上来说,画得像不像,我们不知道。但这幅画整体来说,模式化比较严重,在神形兼备这一点上,做得并不好。特别是画中的神宗,面容憔悴,神情委顿,看上去像是一个饱受中年危机折磨,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但又停不下来的打工人。所以,我怀疑,在这一点上,宫廷画师恐怕过于追求“写实”了,画师们平日里见到的神宗精神状态恐怕就是这个样子的。所谓“前像未肖”,可能不是“相貌”画得不像,而是觉得神宗的“神采”不够吧。所谓一流的画家,所画的人物,要神形兼备,而在见惯了神宗操心劳神之态的宫廷画师笔下,神宗自然只能徒具其形了。
比起简单直接地以帝王肖像画来烘托皇帝的伟大,像《早春图》这样的“山水政治”更加润物无声,故而哪怕是政治理念不同,也并不妨碍士大夫们欣赏郭熙的山水。对神宗的变法持反对态度的苏轼、苏辙兄弟对郭熙的山水画也赞不绝口,苏轼为郭熙所画的《秋山平远》题诗曰:“目尽孤鸿落照边,遥知风雨不同川。此间有句无人见,送与襄阳孟浩然。”苏辙也为这幅画写下了“乱山无尽水远边,田舍渔家共一川。行遍江南识天巧,临窗开卷两茫然”的诗句。《秋山平远》这幅画虽然已经不可见了,但今天品读这些诗句,仍能让人浮想联翩,郭熙画笔下“林泉高致”的胜景,搭配上二苏兄弟的诗笔,成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绝配。
读解《早春图》
《林泉高致》对郭熙山水精神是如此描述的:“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虽然山水画中要尽君子爱山的林泉之乐,但其中也蕴含着政治伦理的秩序性,自主峰乃至丘壑、树石,无不有君臣上下之等级,一幅看似出乎自然的山水画,其实内中也蕴含着森严的等级秩序:
“大山堂堂,为众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冈阜林壑为远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当阳,而百辟奔走朝会,无偃蹇背却之势也。长松亭亭,为众木之表,所以分布以次藤萝草木,为振契依附之师帅也。其势若君子,轩然得时,而众小人为之役使,无凭陵愁挫之态也。”
1 画作上的钤印,是一幅画在岁月流转中经历的标识。画作上的一方方钤印,既是曾经拥有的记录,也是岁月无常的证明。那些曾经拥有过它的人,在画作所经历的千百年中,只是过眼一瞬而已。比如画作右上方的这方硕大的漫漶不清的钤印,经过处理后可以看出为“明昌御览”,就是金章宗完颜璟的收藏玺印,证明这幅画在北宋被金人灭亡后,成为了金人在汴京掳掠的大量战利品之一。当然,这幅画上也可以看到“盖戳狂魔”乾隆帝那方著名的“乾隆御览之宝”。
2 郭熙笔下的石头很有特点,窠石形状奇特,犹如鬼脸,因此被称为“鬼面石”,山峦则犹如层云迭起,因此被称为“云头皴”。清人郑绩《梦幻居画学简明》如此写道:“云头皴如云旋头髻也。用笔宜干,运腕宜圆,力贯笔尖,松秀长韧,笔笔有筋,细而有力,如鹤嘴画沙,团旋中又须背面分明。写云头皴每多开面而少转背,若不转背,则此山石与香蜡饼无异矣。转背之法如运线球,由后搭前,从左搭右,能会转背之意,方是云头正法。”其画法,乃是多用淡墨铺陈大体,又以圆笔、侧锋灵活勾描,再以毫锋精勾轮廓。大至山峰,小至石头,各个不同,穴隙崖壁明暗有别,远观而有气势,近看虽是毫末亦有滋味。
3 郭熙画树,树枝虬曲而有力度,尤其是主干旁出枝丫,犹如鹰爪,又犹如蟹爪,因此被称为蟹爪树或是鹰爪树。蟹爪枝为向下出枝,出枝劲挺有力,因此用笔要稳且准,作画时先要在心中想好树木大体结构,再落笔,方能不失豪爽劲道。不然不是失之呆板,就是失之杂乱。
4 《早春图》暗藏着许多细节。比如画中那些在高山下小得几乎看不清的人物,便暗示了画作中的时间。可以看到一艘靠岸的小舟,舟中人已经上岸,挑着行李向藏在山中一角的茅舍中前行。在山坳露出的一条山路上,还能看到一队骑驴挑担的旅人,在山路上艰难地赶着路,他们的目的地,应该就是前方藏在山峦中的那座古寺。这些细节都暗示着行人归家、旅人投宿,天色已晚。因此,这幅画描绘的乃是一幅早春晚归图。
5 《早春图》的中心令人瞩目的位置上,画有两株遒劲的苍松,这两株苍松枝丫交叠,连成一气,而它们的根部也从同一处生长出来。这就是所谓的“连理松”。树木连理,最先让人想到的自然是《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与刘兰芝的爱情悲剧,在诗歌的结尾,这对爱人合葬的坟墓上种的两棵树便是“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连理木另一个广为流传的版本,则是《搜神记》中韩凭夫妇的传说,这对恩爱的夫妻被暴虐的宋康王生生拆散,于是他们自杀明志。愤怒的宋康王故意令人不将他们葬在一起,但是“宿夕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宋国人将其称为“相思树”。北宋时人显然知道这则典故,与郭熙同时的文人秦观,在一首为连理松撰写的诗中就如此写道:“遥闻连理松,托根黄麻城。
枝枝相钩带,叶叶同死生。”
但郭熙作为一名供奉宫廷的画家,自然不会用这般爱情悲剧的典故作画以为讽喻(虽然故事中暴虐的宋康王统治的宋国,正是北宋国号的来源),他所选取的,乃是帝王所钟爱的祥瑞,汉代谶纬书《孝经·援神契》写道:“王者德至草木,则木连理”,北宋大臣,也是著名词人的晏殊,也写有一篇《连理木赞》,以歌咏宋真宗封禅泰山的所谓祥瑞之兆:“直干旁合,繁枝内附;四夷宾将,耀我王度”。晏殊向宋真宗献上《连理木赞》自然是为了歌颂真宗仁德,但内里却是企图用祥瑞来掩饰澶渊城下之盟之耻,证明宋朝统治乃是天命所归。如今,郭熙在画作中心位置画上一双连理松,与晏殊的《连理木赞》其用意如出一辙,正是为了投宋神宗渴望收复幽云旧酱,震慑辽夏,四夷宾服的内心大欲。但就在这幅画作完成的九年后,宋神宗征讨西夏的大战一败涂地。图说/李夏恩
□黄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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