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省原副省长、作家张平接受新京报专访,谈近日出版的长篇小说《换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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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山西省原副省长张平一直深耕现实主义题材创作。
近日,他创作的长篇小说《换届》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小说讲述了在省市党委换届期间,临锦市遭受史上最强暴雨袭击,引发洪涝灾害。恰逢上级领导视察,抗洪防汛、疏浚清淤、守护大坝,不断挑战着地方各级领导干部的判断、决策与执政能力。面对换届、视察、抗洪三重叠加考验,以副省长杨鹏为代表的有作为、敢担当的干部群众,直面现实,与官僚主义、形式主义、浮夸作风等不正之风做尖锐斗争。
张平出生于1954年,曾任山西省作协主席、中国作协副主席、山西省副省长、民盟中央专职副主席等职,著有《天网》《抉择》《十面埋伏》《国家干部》《重新生活》《生死守护》等,曾获茅盾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
谈创作主题
“希望更多作家进行现实主义题材写作”
新京报:《换届》是继《重新生活》《生死守护》后,这几年你连续推出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可以谈谈这部作品的创作过程吗?
张平:《重新生活》和《生死守护》这两部长篇,都是在十多年前开始构思并动笔的,《换届》近六十万字,写了整整两年。2021年开始,2023年5月结束。这是我连续写作时间最长的一部小说。这期间发生了很多国际大事。说这些,是因为当今社会,一部手机、一部电脑,稍不注意就可以每天耗费你十几个小时。但《换届》的写作,始终牢牢地控制着我、吸引着我,对我一直是最大的诱惑。每天写三到十个小时,写得十分辛苦、十分用力。
现实题材永远是社会十分关注、民众非常喜欢的题材,我也希望更多的作家进行这类题材的写作。
对于《换届》,我必须先声明一点,这部作品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小说作品。我以前多次说过,我所有的小说都是采访出来的。从《天网》开始,一直到《凶犯》《抉择》《国家干部》《十面埋伏》《红雪》,再到《重新生活》《生死守护》,所有这些长篇小说,几乎都来源于真实的生活素材和人物故事,如有雷同,谨请对号入座。唯有《换届》,我必须声明,这部长篇完全是虚构的。所有的人物、所有的情节甚至细节都是虚拟、想象出来的,绝无雷同、绝无偶然。实话实说,并不是有什么担心。
新京报:《换届》立足现实,哪些是你坚持和着力的地方?
张平:《换届》,顾名思义,依旧还是现实题材,也是社会题材、政治题材。执着于这样的题材,是因为这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换届》应该很适合年轻人阅读,我觉得年轻人对这类现实题材会更敏感、更有兴趣。我坚信,当今这样一个社会,一定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会更加积极投入地关注现实、关注社会、关注政治、关注时代。这是政治、社会和时代发展的必然,因为这涉及每一位公民的权益和命运。
《换届》描写了副省长杨鹏与官僚主义、形式主义、浮夸作风和歪风邪气的殊死抗争,描写了官僚主义、形式主义对国家和人民的巨大危害,描写了人民的负重和期待。
党委换届是一次干部队伍大调整的过程,关系着国家政治经济走向、关系着国家未来和人民愿望。什么样的干部上、什么样的干部下、什么样的干部被重用、什么样的干部被罢免,同样关系着政治体制和执政党的生死存亡。同时,换届应该是一面旗帜,当所有的人都在关注旗帜时,旗帜才真正具有旗帜效应。人民的政府必须由人民监督;有了人民的监督,才会有人民的拥护和支持。只有一批批杰出的、优秀的、人民期待的干部被提拔任用,换届才能深孚众望、不辱使命。
谈形式主义、官僚主义
“加强对权力的制约和监督”
新京报:《换届》中用一半篇幅写洪灾水灾、溃坝事件和重大伤亡事故。请谈谈你这方面的用意和构想。
张平:在《换届》中写了重大自然灾害、溃坝事件、多起恶性事故,以及在重大灾难面前各级党委政府所面临的严峻考验、干群之间的复杂关系。防汛抗洪,守护大坝,疏浚清淤,畅通河道,是隐喻,也是现实。
与洪灾水灾一样,如果任由官僚主义、形式主义泛滥,不加整改、无法整改,最终必然会引发像山体滑坡和坝堤崩塌一般的大面积风险。疏浚清淤,畅通河道,彻底清除各种改头换面的官僚主义、形式主义,以及一切浮夸作风和歪风邪气,是赢得民心的重大举措、必由之路。
平时工作中,不同的干部会有不同的性格特征。有的干部动不动就雷霆大怒,有的干部时时处处都显得温文尔雅;有的不怒自威,有的平易近人;有的严厉,有的温和。但在关键问题上,当你面对老百姓时,当你面对人民利益时,究竟是真是假、是实是虚,大家立刻就会看得清清楚楚。“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出水才看两腿泥”,就是这个意思。《换届》描写了多起恶性事故和重大事件,描写了诸多干部被罢免、被撤职,这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换届”,是对所有换届人事安排和干部队伍建设的严峻考验。
新京报:从实际情况来看,你认为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形成的原因有哪些?应该如何根治?
张平: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形成的原因有很多,我认为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权力得不到有效制约、得不到人民的监督。权力得不到制约和监督,会产生两种结果。一种是绝对的权力必然产生绝对的腐败;一种是得不到制约监督的权力必然会让形式主义、官僚主义迅速蔓延。
如果不实事求是,就会会议传达会议、文件传达文件。文山会海,人浮于事,口号满天飞,务虚不务实,哪个办公桌上都是案牍如山,阅不完的文件,批不完的材料。领导说什么我就干什么,领导想什么我就表现什么,长此以往,就会变成形式。而每天只会喊口号、只会照稿讲话的干部在老百姓眼里,自然就成了一个个小官僚大官僚,哪还会有什么担当?面对老百姓的诉求,也是一拖再拖。根治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的关键是加强对权力的制约、让人民对权力进行有效监督。中央在这方面的重大举措和制度建设有很多,关键是看下面如何落实、能不能落实。
谈人物塑造
“领导干部优劣,在突发重大事件中会迅速甄别出来”
新京报:你在《换届》中,用大量篇幅写了在重大灾情中干部群体的种种表现,有的干部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和缺陷,即使是你重点写的年轻副省长杨鹏,也有明显弱点。有评论家说,这是此类作品的进步。你如何看?
张平:人无完人,只要是人,都会有缺点和不足。同理,领导干部也有缺点和不足。不同的是,普通人的缺点和不足有些是可以包容和原谅的。而领导干部的一些缺点和不足是无法包容和原谅的,也是不被允许的。没有别的,因为你是领导干部。
领导干部的缺点和不足,有些来自自身,有些则来自于所处地方渐渐形成的干部氛围。在一个地方,如果领导干部的提拔,离民意越来越远,甚至毫无关系,那选拔机制就需要完善。
在战争年代,干部往往是牺牲的代名词。有老军人说,在战场上,只要临时把你提拔为排长连长,那就等于把脑袋系在了裤腰带上,冲锋在前、撤退在后,面对枪林弹雨,你只能第一个倒下。那时的干部是生死考验出来的,大家心服口服,跟着干就是了。但和平时期,干部身份有时会成为一些人争相渔利的目标。领导干部在不同干部氛围和机制里,也会不断蜕变。因此坚守正义、一心为民的领导干部常常得同一些投机分子和腐败分子作斗争。是扬优汰劣,还是扬劣汰优?在换届之时必然是对各级党委的一场大考。领导干部的优劣、干部氛围是否良性、干部机制是否健康,在突发重大事件、群体事件中会迅速甄别出来。
新京报:小说主人公——年轻的副省长杨鹏有理想、想干事,但有时面对下级的官僚主义作风也一筹莫展。你如何评价杨鹏这个人物?
张平:我在小说里写到了临锦市干部队伍中有一股戾气,对干部的影响很大。这就涉及了领导干部的喜好和认知,领导干部喜欢的事情,你随声附和表示支持才有可能引起领导的注意,才有可能让你去干事。如果你想干的事,是领导不喜欢的事,即使你是对的,也不会轻易让你去做。如果你坚持去做,效果会适得其反。所以领导的喜好,成了许多年轻干部必过的一道大坎。年轻干部在这样的环境里,必须面临一个重大抉择,你是坚持正确的做法,还是选择让领导喜欢的做法?假如你知道领导的决定是有问题的,那你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还是服从顺应领导的决定?这对年轻干部来说,是一个非常重大的考验。就像在《换届》中那个被免职的水利局长说的,如果说假话、说谎话、说领导喜欢听的话能得到好处,能得到重用提拔,时间长了,谁还会说真话?说领导不喜欢听的话?这对年轻干部来说非常难,也很痛苦。所以我在作品中真心希望我们的干部环境能越来越好,越来越有利于优秀年轻干部的成长进步。
新京报:你的作品很少写到爱情,但《换届》中,爱情是贯穿始终的主要情节,特别是夏雨菲这个角色。有人说,这个角色是事实上的一号人物。你觉得是这样吗?
张平:《换届》第一次描写了爱情,第一次把一个女性作为一个主角。她很漂亮、很干练、很出色,还是一位崭露头角的民营企业家。我赞美她,因为她代表着基层的普通民众。尽管她是抗战英雄、建国功臣的后代,但由于拒绝与她的上司同流合污、自甘堕落,她连工作也保不住。短短几十年时间,从她身上,让我们看到了这一值得所有人警省和深思的现象。一个社会如果缺乏对权力的制约、缺乏对政府的监督,既保护不了民众,也保护不了任何一个个体。
她的爱情也一样,纯真、坚定,洁净如峡谷山涧的白云。我写爱情只想证实一点,那就是唯有在真爱之间,才有真情真义。爱得越深,假话谎话就越少。在重大抉择和生死之间,真心相爱的人,一定没有假话谎话。我决不相信,一个没有真爱的人,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会忠于国家和人民。
谈地方任职经历
“干部群体的喜怒哀乐,自己有亲身体验”
新京报:你长期坚持现实主义题材创作,描写各种干部队伍生态。这是否与你长期在地方工作有关?你的任职经历,对创作有哪些影响?
张平:我一直是个作家,十分幸运的是,我曾在政府工作过几年,而且是实职,不是挂职。对一个作家来说,这是一个十分宝贵的机遇。我接触到了一般作家接触不到的领域、体会到了很多作家体会不到的感受。特别是干部群体中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自己也有很多亲身体验。
这些体会我在作品里有展现,比如《换届》中,我写了领导干部是没有什么隐私的,每年的个人事项申报,你一填写就会非常清楚,你的存款、财产、收入,上级部门都清清楚楚。少填一项,立刻就会接到通知请你说明、请你解释。除非你不存款、不买房,让别人替你理财,其实这些也一样会被有关方面察觉。所以那些落马的领导干部,常常在家里一查就是几十万、几百万甚至几千万,因为他们的灰色收入真的不敢存银行、不敢去投资。
对一个领导干部来说,天堂地狱往往在一念之间。什么是慎独、慎微、慎初、慎终?面对巨大诱惑,对每一个领导干部都是生死考验。我在政府分管教育时,当时省委省政府决定建设高校新区,这是一起数百亿的工程,十几所高校、数十万师生全部搬迁重建,配套工程还有两所附属医院,十几所中学小学幼儿园、数十个住宅小区等。当省委省政府刚宣布这一决定,我便发现我突然间成了一个在企业商业界万众瞩目的人物。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办法、各种各样的批示、各种各样的电话蜂拥而至,让我须臾不得安宁。各种建筑、材料、装修、水电暖、教学用具等,有几百项工程和采购项目,只要有一两个工程我答应下来,那就会有不可估量的后果。当时,我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家里想了两天,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找到了省长和省委书记,实话实说,我说我干不了,确实干不了。第一不懂,第二没搞过工程,第三我顶不住,对一些人,我真的没办法,拉不下脸。我可以督促高校搬迁、监督工程质量,其他的我真的无法胜任,请省委省政府另行考虑人选。
最终分工调整,我主管高校搬迁和工程质量监督。至今想来,我当时的决断太及时、太重要了,它几乎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是堂堂正正地做人,还是一辈子惶惶不可终日。
谈创作主张
“好看、好读、好懂,有故事、有人物”
新京报:你以前的作品,大都以叙述为主。《换届》人物之间的对话明显增多。这是作品的需要,还是有意的一种改变?
张平:手机改变了既有的交往方式,甚至包括当今的领导方式、协商方式、调研方式和决策方式,成为社会无法离弃的大众产品。手机也取代了书信,取代了面对面的交流,取代了惯常的喜怒哀乐和委婉含蓄。
在手机里,什么话都可以毫不犹豫地直说出来,既可以犀利,也可以露骨,甚至卑躬屈膝,奴颜媚骨,抑或义正词严,大气凛然,平常根本无法开口的话也可以顺畅无阻地说出口了。即使在日常工作中,手机微信交流已经成为重要的联系方式。手机,似乎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但也会让人变得更加隔膜更加生疏或者更加亲近。因此作品中语言对白的增多,也就成了必然。这是生活中的变化,我们也必须写到这种变化,我也希望这种变化能得到读者的同感和认可。
新京报:你自己坚持的写作方式和文学主张是什么?
张平:我觉得上中下、左中右,各种立场、各种价值观、各种写作方式的作家,都能写出优秀的作品,都能涌现出卓越的作家。只要你忠于生活、忠于真实、忠于自己的真切感受,你觉得想怎么写就尽可能怎么去写。不必在乎别人的议论,也不必在乎那么多条条框框、清规戒律。
作家创作会面临各种困境,但我认为作家最大的困境首先是自己固守的写作方式和写作主张,究竟是内心世界的细微展示,还是宏大叙事的粗犷表述;究竟是价值和立场的固守,还是读者和市场的顺应?尤其是初涉文坛的年轻作者,常对自己的写作充满疑惑。
对此,我一直觉得,其实什么也不必在乎,你觉得怎么写好,就怎么去写;觉得什么趁手,就用什么家伙。只要不反人类、反文明、反进步,各种写作方式和文学主张应该相互理解、相互尊重。剑拔弩张、你死我活、非此即彼、誓不两立、卖石灰见不得卖面的,当是社会大忌、文坛大忌。各美其美、美人之美,才会让文学成为一座琳琅满目的大花园。
我的所有作品,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都没有关系。你说的有道理,我会接受;你说的有商榷的余地,我会认可;即使你反对,我也理解。小说的写作方式,包括影视剧和所有文艺作品的表现方式,从来没有任何定式,也不可能有任何定式。小说到底该怎么写,到底该怎么认定文学的价值和意义,除了必有的正义和善良,除了新观念、新认知、新领域、新变化,我只坚守一个一直不变的底线,好看、好读、好懂,有故事、有人物。始终如此,一直如此。势必如此,永远如此。这即是我坚守的小说观。
谈改革开放
“改革开放极大拓宽了作家、艺术家的视野”
新京报:今年是改革开放45周年。你怎么评价改革开放对你文学创作的影响?
张平:没有改革开放,就没有今天文学艺术的大发展大繁荣。改革开放极大拓宽了作家、艺术家的视野,看到了世界各国各种形式各种主张的文化潮流和文化产品,这对中国文学艺术是一个极大的促进。扬长避短、守正创新,对我们文学艺术健康发展有重要意义。现如今,每天环绕在我们周围各种各样的文化产品,可以说是琳琅满目,极大丰富,同过去比较,生活在这个年代的人们实在太幸运了。看看我几十年前写的作品,再看看今天写的作品,不论是内容还是表现形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我坚信,我们的文化建设会进一步开放,我们的文化产品会继续繁荣。这是人民的向往和期盼。
新京报:作家如何做到与时代同频共振,呼应时代的痛点?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反映真实的社会生态?
张平:社会在进步,时代在发展,各种各样的矛盾和阻力会接踵而来。关心社会、关心政治的人,都会时时感受到社会的痛点。这个痛点,往往就是社会的共鸣点。作家把这些写进作品里进行剖析、评判,就会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这是现实题材的魅力所在,也是文学作品的力量所在。
事实上,只要是一个留心社会的作家,都会发现我们生活中存在的各种问题,各种矛盾。学者鲍鹏山有一句话,让我十分认同。他说,一个人有没有道德感,一个方法就是看他会不会生气。如果面对黑暗和邪恶,面对世上的一切不公平,他很生气,这说明他还是有道德感的;如果面对这些情况,他一点儿都不生气,这就说明他没有道德感,已经麻木甚至同流合污了。
我觉得作家就要时刻保持这种道德感,如果你连生气都不会生气了,那就不要再写东西了,再写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如果一个作家,面对着存在的社会问题和矛盾,仍然心安理得地写那些花前月下、杯水风波的东西,我肯定不会反对,但我心里会感到非常悲凉。所以我一直在呼吁,希望有更多作家投入现实题材写作,关心国家命运、关注人民生存。人民喜爱是对作家最大的褒奖。
A10版-A11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何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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