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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耀华 在景迈山,看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2023年12月28日 星期四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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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耀华
57岁,北京大学世界遗产研究中心主任,普洱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申遗文本首席专家,长期从事世界遗产、风景区以及城市和区域规划研究。自2010年启动景迈山古茶林申遗工作起,陈耀华就负责申遗文本编制工作,用13年时间见证了申遗的成功。
2023年12月,陈耀华打开景迈山地图。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 摄
景迈山的传统村寨。受访者供图
2022年9月3日,景迈大寨举行祭昆虫神仪式。受访者供图
2022年8月,在景迈大寨寨心举行的宗教仪式。受访者供图

  在景迈山,茶几乎无处不在。

  高大的乔木下种着古茶树,古茶林包裹着古村落,就连木屋屋顶也立着茶叶图腾。一千多年前,布朗族的祖先带着族人定居于此,留下了保护茶树的遗训。此后,傣族和各族人民相继来到这里,他们在这儿种茶、采茶、制茶,用茶叶换取生活,发茶柬邀请宾客,靠品茶增进感情。

  9月17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45届世界遗产委员会会议通过审议,中国云南的“普洱景迈山古茶林文化景观”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这是全球首个茶主题世界文化遗产。

  申遗成功的消息,从沙特阿拉伯传到中国,再传到云南澜沧的古茶林。居住在景迈山的人们自发庆祝,他们穿起民族服饰,点燃篝火,载歌载舞。彼时,在北京大学城市和环境学院,陈耀华教授也等到了期待十几年的好消息,他记下了时间点,9月17日20:33。

  为什么是景迈山?作为申遗文本首席专家,陈耀华回答过无数遍这个问题。在过去的13年里,他去过五十多次景迈山,与团队编写了16万字的申遗文本。他能细数出景迈山的遗产要素:5片古茶林、9个传统村落、3片分隔防护林。在他看来,“景迈山不仅有古茶林,更能看到人与自然、人与人如何和谐共处。”

  申遗成功后,世界看到了景迈山,游客从四面八方涌来。陈耀华去景迈山的次数更多了,他想为世界遗产的保护与管理出一份力,也希望能继续挖掘这座文化宝藏。

  小景迈,大智慧

  窗外的雪花簌簌落下,陈耀华泡了一壶来自景迈山的茶,熟悉的茶香将他从北京带回了景迈山。

  打开抽屉,陈耀华拿出一张景迈山地图,上面写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记,红线的是遗产区界,绿线的是缓冲区界,黑色三角象征着山峰和高度。13年前,他和团队成员带着这张地图跑遍了景迈山,用铅笔记下一个个坐标,多处折痕折成了裂缝。

  “景迈山的交通不方便,这也是古茶林和古村落能保存下来的重要原因。”陈耀华指着地图介绍,景迈山上有布朗族和傣族的村寨,距离山下的惠民镇有二三十公里,北部、东部被南朗河阻隔,西南部有南门河流过。因此,在20世纪80年代公路通车前,景迈山都是相对比较闭塞的。

  全球首个茶主题世界文化遗产,凭什么是景迈山?

  在云南,有不少古茶林被保存下来,六大茶山的名声比景迈山更响。放眼世界,英国、日本和韩国等地都有茶林,也有历史悠久的茶文化。陈耀华说:“景迈山不仅有古茶林,还有传统的村寨和文化,能看到人与茶、人与环境的互动关系。”

  远看是森林,近看是茶园,这是景迈山特有的“林下茶”种植方式。阳光穿过高大的乔木,落在古老的茶树上,淡淡的茶香若隐若现。景迈山先民在森林中种植茶树,保留了对茶树有利的乔木和草本,形成了“乔木层—茶树层(灌木层)—草木层”的生态系统。

  “世界文化遗产有六条标准,第三条标准是现存或消失文明的见证,景迈山古茶林就是‘林下茶’种植传统的典型例证。”陈耀华还阐释了许多生态智慧,对普洱茶而言,80%的透光率是最佳的,乔木既能遮光,还有保留自然香味、抑制虫害的特殊作用,而乔木的落叶和最底部的草木层则为茶树提供养分。病虫害防治和养分提供的问题因此解决。

  如此一来,无需农药和肥料,古茶林仍能传承千年。

  从高空中俯瞰,会发现景迈山利用山地和森林的智慧。陈耀华从两个维度进行介绍,从平面利用来看,景迈山每个寨子的中心是村落,外围是茶树,再外围是森林,由里到外分别是生活空间、生产空间和生态空间。从垂直利用来看,最高层是用于涵养水源的神山,中间是村落和古茶林,再往下是粮食种植区。

  “这是景迈山独特的土地利用方式,很好地处理了人与土地的关系,符合世界文化遗产第五条标准。”陈耀华介绍,在5片古茶林间,景迈山先民还保存了3片称为“背”的森林,用于防止病虫害蔓延和冬季低温冻害,这也是最后确定的遗产要素——分隔防护林。

  在回答诸多提问时,陈耀华常提到“小景迈,大智慧”,古茶林传承千年背后是独特的生态智慧。

  “申遗是个非常复杂的技术工作”

  申遗成功那天深夜,几乎不发朋友圈的陈耀华编辑了一段文字:“从2011年3月14日第一次踏上景迈山的土地,13年过去,改变的是韶华易逝人已老,不变的是对景迈山深深的眷恋和祝福……”配上的9张图片里,第一次出现了他自己的照片,白发逐渐增多。

  第一张照片是两三辆车朝茶林开去。那是他们第一次踏上景迈山,穿过一大片森林,看到了保存完整的古茶林。藏在最里面的古村落还保留着干栏式建筑,古老的木屋靠木柱支撑着,屋顶的小黑瓦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中午时分,在阳光的暴晒下,茶林里飘荡着茶香。

  初次相见,陈耀华就觉得景迈山具有申遗的“气场”,那是一种说不清的直觉。一同考察的专家们也有类似的看法,古茶林、传统村落、少数民族和自然风光等要素,都紧凑地聚在了景迈山,人与自然的互动也很直观。相比当时正在申遗的大运河和丝绸之路,景迈山的空间尺度更小,保存得相对完整,后续的环境整治或许更简单。

  “都说景迈山好,但究竟好在哪里?”当初的疑问,陈耀华花了十几年去解答。

  2010年,景迈山申遗工作启动;2011年,景迈山申遗团队成立,陈耀华担任申遗文本编制团队负责人;2012年,景迈山被列入中国世界遗产预备清单;2013年,景迈山被列入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申遗是个非常复杂的技术工作,申遗文本的编制和保护管理规划的制定,是十分重要的两个部分。”陈耀华说,景迈山属于活态农业遗产,申报的类别是“文化景观”,其中涉及很多学科,团队包括研究历史、考古、古村落、民族文化和农业、茶树等领域的很多专家。

  而他所负责的申遗文本编制,则需要按照世界遗产的操作指南,讲清楚“景迈山是什么、为什么能成为世界遗产、保护现状如何、面临的问题与解决方案”等关键问题,将其价值进行国际对比研究和总结。

  文献资料短缺是第一个难题。布朗族是最早生活在景迈山的民族,但他们没有文字,后来傣族迁入才带来了傣文,而相关的古籍都找不到了。听说布朗族先人是从缅甸方向迁徙而来,陈耀华找到了布朗族末代头人的后代,让他带着考古团队去到缅甸寻找亲戚帮助,但并未找到明确线索。而在景迈山开展的考古工作也未能找到民族历史的证据。

  几经周折,他们在景迈山一座缅寺的残碑上找到了线索,碑上刻着老傣文,字句间刻着像茶叶的符号。当地文物部门请教了八九个老人,才慢慢将碑上的内容拼凑出来——公元1015年,建造总佛寺。有了确切的年代,再结合地方志得知,当地普遍种植普洱茶大约在唐代。景迈山古茶林的千年历史才得以初步确定。

  “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确定这个时间?只有搞清楚布朗族的民族迁徙史,才能确定景迈山古茶林的千年种植历史。”陈耀华说,确定遗产的年代,是研究历史文化价值的重要一步。作为首例茶主题的世界文化遗产,能参考的经验和材料很少,申遗团队只能慢慢研究和创新。

  那段时间里,陈耀华经常跑到景迈山跟村民聊天,一点点地收集碎片化的内容。在村民南康眼里,他不像个教授,经常跟村民钻进古茶林,被蚊虫叮咬也随手拿草药擦擦,“陈老师很可爱,他来到村子里,每天都围着我们问各种‘为什么’。”

  2015年前后,景迈山的干栏式建筑进入更新期,有村民想盖现代化的新房子。村民们整天问陈耀华,“什么时候申遗成功?过了那么多年了。”那是他最难熬的时刻。申遗工作通常持续六七年,古村落不能被破坏,村民们的生活也需要保障。

  后来,当地成立了景迈山保护管理局,编制了村庄规划和建设导则,严格保住了翁基和糯岗两个民族村寨的传统风貌,其他村寨也按照传统风貌要求进行了整修。

  “人与自然的作品”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云南省曾开展茶园的高产化改造,产量高的台地茶成为主流。但偏远闭塞的景迈山是个例外。

  景迈山古茶林何以传承千年,是申报世界遗产又一关键问题。

  相传最早来到景迈山的是布朗族首领帕哎冷,他发现了野生茶树能治病,并带领族人定居于此。帕哎冷也因此被称为“茶祖”,他在临终时留下遗训:“我给你们牛马,牛马可能会得病死掉;给你们金银财宝,你们也有用光的时候;给你们古茶林,你们子子孙孙,用之不竭,所以一定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古茶林。”

  每年4月,景迈山都会举办盛大的山康茶祖节,几乎所有人都参加。祭祀仪式上,老人带头念起茶祖遗训,其他村民跟着诵念牢记。

  “我们对茶树有一种原始的崇拜,因为它给布朗族带来了生机,还是老祖宗留下的。”南康如今已年过花甲,他也是布朗族末代头人的后代,是传统手工制茶技艺传承人。据他介绍,布朗族信奉茶祖,认为茶树上有祖先的灵魂,因此不会随意破坏。

  这种保护传统也面临过挑战。大约在2003年,南康担任芒景村书记,他发现有一些影响古茶林的行为,村规民约并未起作用。南康求助村中老人,老人说以前每家每户都有茶魂树,由茶魂树守护茶林。从那时候起,茶魂树的习俗得以恢复,茶农会在自己的茶林里选一棵茶魂树,并在旁边立一根像拐杖的标志。古茶林得到了自觉的保护。

  “景迈山有一种朴素的生态伦理,就是尊重自然。”陈耀华通过调研发现,除了祭祀茶祖,每年春茶开采前,人们还会祭拜茶魂树。传统信仰让村民们有了集体认同感,他们相信茶树是祖先留下的财富,会自觉地保护。

  除了茶树,一些高大的榕树也会被当作“神树”进行保护。

  在芒景村,有一棵五十多米高的百年榕树,七八十个黑色蜂窝挂在树枝间。布朗族人将这棵树奉为“蜂王树”,禁止伤害蜜蜂、采食蜂蜜,甚至不能在树下大声喧哗。每逢节日,他们还会在树下举行祭祀活动,以吸引更多的蜜蜂。

  “蜜蜂传粉很重要,保护好了蜜蜂,相当于保护好了古茶树。”陈耀华觉得更有意思的是,在蜂王树附近的山坡上,放着一个个由枯树制成的蜂箱。当地有个说法,如果谁家的蜂箱没有蜜蜂来,则说明这户人家做了不利于古茶林的事。如此一来,人们心里就有道德压力,多了一种约束。

  南康说,在景迈山,万物有灵,山有山神,树有树神,昆虫有昆虫神。人们敬畏自然,不会随意去破坏一草一木,担心受到神灵的责罚。

  当树林出现较多虫子,村民们会认为是得罪了昆虫神,要准备祭拜。2022年9月3日,芒景古茶林进行了祭祀昆虫神的活动。这像一场迷你版的长街宴,一个小木梯子通往“供台”,绿色的芭蕉叶上摆着来自各家的食物。

  “这样既表达了对神灵的敬意,还会招来大量的鸟,而鸟对虫子起到了抑制作用。”在陈耀华看来,祭昆虫神并不是简单的民俗,而是将生态伦理转变成了生态智慧,解决了实际问题。

  陈耀华常说,景迈山是人与自然的作品。人们在利用自然后产生文化,这些文化又反过来保护自然,自然与文化的融合形成了文化景观。而申遗工作就是从世界遗产的角度,将这些文化提炼出来。

  祭昆虫三天后,一位世界遗产组织的专家来到景迈山,开展了近一周的考察。在此之前,申遗团队集中准备了两个月,设置了80个考察点,由专家或村民进行讲解。按照规定,评估专家不能现场反馈意见,但从多方反应看,陈耀华觉得,景迈山申遗很有希望。

  保护与管理

  申遗成功后,景迈山成了热门的旅游地,游客们从各地涌来。

  挑战也随之而来。为防止大量游客影响古茶林,景迈山只开放了大平掌古茶林,每日接待的游客限制在3200名左右。陈耀华举了个简单的例子,古茶林中有很多蜘蛛网,蜘蛛捕虫有益于茶树。如果游客把蜘蛛网打掉,就会给害虫打开“方便之门”。

  外来车辆增多,尾气和噪声也增多,这会对茶树和村落造成影响。为此,景迈山计划让外来车辆一律停在山下,游客坐摆渡车上山。陈耀华说,“这项规定背后还需很多准备,例如,允许哪些车上山、这些车如何预约、山下的停车场和摆渡系统都得建起来。”

  游客增多,有的村民想在山上开民宿,但谁家能开民宿,能增加的民宿数量是多少,民宿的审批和建设规范是什么,这些都需要讨论和制定方案。

  申遗成功后,景迈山还要接受世界遗产组织严格的监督和监测机制,比如6年一次的定期评估,还有日常的各种监测。陈耀华团队承担着保护管理的技术咨询,要制定后续的保护和管理机制,还要参与一些宣传和培训工作。

  “十多年来,除了申遗成功外,最大的收获是让当地人理解了景迈山是什么。”陈耀华觉得,当地老百姓是遗产的主人和保护的主体,他们只有了解遗产的价值,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才会更好地去保护它。在这期间,申遗团队做了很多工作,包括编写《景迈山宣传手册》,挨家挨户上门宣传,让学生学完再回家跟大人讲……

  景迈山人的热情与淳朴,是支撑陈耀华完成申遗的动力,他也想让更多人感受到。

  “在景迈山,你会看到人与人之间很和谐。”在陈耀华的描绘里,景迈山人夜不闭户,门框上只挂着一张帘子,随意走进一户人家,对方会热情地邀请你喝茶。中午时分,村民会把商品放在货亭上,留下标价和二维码便回家午休,大家会自觉扫码取物。

  这些在南康眼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村里如果有人生病或逝世,整个村子的人都会停止劳作,去家里帮助和陪伴他们。每当有外人来到景迈山,人们会热情地打招呼,邀请到家里坐坐。当他们走向更大的世界,会觉得外面的人有点“奇怪”,包包手机总是不离身,也不爱跟陌生人讲话。

  传承千年,景迈山仍能给现代生活带来启示。陈耀华说:“人与自然、人与人如何和谐相处?在景迈山,会找到答案。这也正是景迈山给我们的未来、给人类可持续发展的深刻启示。”

  再过一个月,景迈山的樱花就要盛开,漫山嫣红将浮现在云海间。陈耀华希望那些远道而来的游客,不要匆匆忙忙,而是静下心,喝喝茶,在茶香中迎接新的一年。

  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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