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于暴雪中的返乡人

　　一场雨雪将许多返乡人困于途中。

　　中央气象台2月5日18时继续发布暴雪蓝色预警，2月5日20时至6日20时，湖南北部、湖北南部、安徽南部等地的部分地区有大雪（5~8毫米），上述地区新增积雪深度2～5厘米。18时继续发布冰冻黄色预警：预计，2月5日20时至6日20时，贵州中东部、重庆东南部、湖南大部、湖北东南部等地的部分地区有冻雨，累计冻雨量1～6mm，局地10mm左右。

　　雪花打在汽车玻璃上劈啪作响，落在地面上白茫茫一片，很快结成了冰，车开上去直打滑，高速路堵成一片。冻雨落在铁路接触网上，像冰挂一样，导致列车断电停运。机场一刻不停地对飞机和跑道进行除冰作业，但起飞、降落的飞机还是排成了长队。

　　旅客被迫滞留。有的在高速路上睡了两天两夜，11小时开了不到10公里；有人原本35分钟的火车车程，硬生生坐了13小时；还有的在憋闷的飞机上等了七八小时才等来摆渡车。

　　人们在等待中相互帮助、快速熟悉。高架桥旁的村庄里，家家户户拿出了自己的储备，烧开水、煮鸡蛋，用一个小吊篮在15米高的路面和桥面间来回运送。桥下的村民送上去自费购买的物资，桥上的被困旅客回以零零整整的纸币、硬币和亲手写下的感谢信。

　　武汉中心气象台首席预报员刘希文表示，此次湖北的寒潮、雨雪冰冻天气持续时间长、雨雪相态复杂、影响范围广，是2008年以来最复杂的一次雨雪天气。

　　据新华社报道，记者从湖北省交通运输厅获悉，针对近日湖北省境内G4京港澳、G45大广和G55二广高速公路等部分路段，因恶劣天气造成车辆拥堵严重的情况，决定于5日20时至6日12时，对从指定的70个收费站驶出高速公路的所有车辆实施免费放行。

　　多车被困高速 11小时开了不到10公里

　　这是刘锋第八次自驾回家过年，平时只需要17个小时，就能从上海回到老家重庆。而在今年，一场暴雪冻雨，将他困在高速上两天两夜。

　　2月3日下午，刘锋与四个朋友一同出发，沿着沪蓉高速一直开。途中看到零星雪花，他们觉得那是自驾的乐趣，未曾想这场雪会变成归途最大的阻碍。天黑前，他们停在了距离武汉市区几十公里的鲁台停车区，前面的道路因大雪被封了。

　　从武汉出发的李初更早察觉到异常。3日上午，丈夫开车带着她，还有父亲和女儿一起回湖北宜都。看到暴雪预警，她提前准备了食物和一大壶热水，但延误的时间还是超出预期。

　　2月3日6时，中央气象台继续发布暴雪橙色预警和冰冻橙色预警，根据《应急管理部低温雨雪冰冻灾害应急预案》，应急管理部决定于2月3日10时将针对湖北、安徽两省的低温雨雪冰冻灾害IV级应急响应提升至III级。

　　“我们开了11个小时，只走了不到10公里。”李初说，平时从武汉开车回宜都只需4个小时，车子从下午就“走走停停”，最后陷入停滞状态。

　　3日晚，雪花簌簌飘落，路面一片白茫茫。李初发现有很多车熄火停在了路边，高德地图的实时路况群里不停冒出求助信息，她车上的雨刮器已被冻住，刮不动雪花。考虑到父亲腿脚不方便，久坐会加剧腿肿，她和丈夫决定下高速找到酒店休息。

　　刘锋选择在车里将就一晚，他启动了车子的发动机，裹着厚厚的外套就睡了。那一夜温度接近零下2摄氏度，他跟朋友都觉得很冷，但又不敢开车子的暖气，因为汽车所剩的油只够跑几十公里。

　　返乡的陈冰被困在了沪渝高速仙桃服务区附近，她记得，3日下午4点多开始下雪，沪渝高速路晚上开始堵车。大雪落在路面，积了厚厚一层，雪下是冰层，车行在上面滑得很。到了后半夜，大雪把车前窗砸得噼啪响，车子陷进了雪里，他们不得不向当地居民借铲子清雪。当地一位老人说，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下这么大雪了。

　　陈冰看到，不少车辆都陆续陷进雪里，大家相互帮忙一起推车。老人和小孩大多待在车里，司机们互相交流着最新的路况信息，还有人主动跟大家分享食物。

　　到了第二天，高速路恢复通行，雪却越下越大。刘锋看到积雪最厚处大概有15至20厘米，路上的冰厚达五六厘米。路面变得很滑，车子只能缓缓地开，时速不到5公里。一路上，刘锋碰到了2起5车连撞的交通事故，有些车子开着开着就打滑横了过来。

　　陈冰的车仍困在车流里，一晚上没吃饭，她和丈夫又冷又饿。幸运的是，他们碰上了几位好心的车主，带着工具过来清理路面的冰雪，并带着他们从最近的出口驶下了高速。

　　在酒店休息了一晚，李初一家沿着省道慢慢前行，在4日晚上7点回到家中。此时，刘锋仍堵在高速上，开启在车上度过的第二夜。他也想快点回到家中，大睡一觉。

　　高速路周边村民吊篮“投喂”滞留旅客

　　苏俊杰和吴佳雯是2月4日中午注意到高速上有人滞留的。那时，这对年轻的新婚夫妻正在湖北仙桃毛嘴镇杨越村“回门”，50米外就是许广高速的高架桥。

　　吴佳雯今年23岁，在她的记忆里，这段桥总是忙碌，车辆来来往往，即使睡觉都能听见行车的声音。可这天，桥上却安静下来，护栏边探出几个脑袋。

　　“可能因为雨雪，桥上有人滞留了。”夫妻俩猜测，但由于护栏太高，桥面距离地面15米左右，没人看得清上面的情况。

　　吴佳雯和姐姐先试探着冲桥上喊话，没想到收到了回应，一家人便走近，放大了声音询问：“需不需要帮助？”

　　“可以煮点鸡蛋吗？车上有小孩。”吴佳雯记得一位女士最先答话，她赶忙让母亲煮了30个鸡蛋。还有人说已经十几个小时没有喝热水，问有没有吃的，夫妻俩又到村里的小卖部，把能买的面包都买了回来。村里其他人也听说了，家家户户烧起开水，做好热饭热菜，陆续端着锅送出来。

　　村民杨勇进家正在办喜事，一家人把酒席上的肉圆子加上大白菜，煮了一大锅，又用20多个鸡蛋炒出一大盆蛋炒饭，带上碗筷，走了一里多路送到高架桥下。

　　怎么把物资送上去是个难题。

　　苏俊杰和吴佳雯打算用竹竿把绳子递上去，但桥面太高，正发愁的时候，一条绳子从桥上被丢了下来。桥下的人把竹篮子绑在绳头，把物资一点点运上去。

　　“还需要什么？”苏俊杰又找出个喇叭，继续冲着桥上喊。不少人还饿着肚子，但村里的物资也所剩不多，面包没了，夫妻俩又从村里3家小卖部买了10箱泡面，大概100多盒、20多袋，只要是没过期的，都“扫荡”回来。

　　小卖部到桥下不过5分钟，雪几乎停了，但积得厚，没过了脚踝，路面又结了冰，吴佳雯抱着两箱泡面，稍不注意就打个滑。苏俊杰骑的三轮车也陷在雪里，几个人在后面用力推，苏俊杰在前面憋足劲不停地蹬。

　　“虽说天挺冷，但人一直在跑、一直在动，感觉不到冷。”吴佳雯说。

　　有人把钱塞进吊篮送下来，全被村民们拒绝。“你们把水壶放下来，钱不用给啊！”吴佳雯冲桥上大喊。

　　“有个小女孩写了封感谢信。”桥上一位大哥喊。那是张稿纸，被叠了几下，跟纸币和叮叮当当的硬币塞在一起，用红塑料袋包着。“钱不要，钱不要。”苏俊杰一边说着，一边只把信取出来。

　　“在冰冷的冬天里，是你们给了我温暖。感谢您们，感恩遇见！！谢谢！最美的湖北人民。”信上写道。

　　信纸被小心地展开，又被小心地叠好，揣进苏俊杰贴身的衣兜里。“看到信的一瞬间，泪水在眼眶里转。”吴佳雯说。

　　三四个小时过去，吊篮上上下下，数不清多少个来回。

　　其他村子的人也陆续加入。刘台村在杨越村附近，刘台村村支部书记丁慧勤介绍，得知高速上有人被困，住在高架桥附近的20多位村民都参与进来，烧水、买物资、运设备，顶着大雪徒步送来冒着热气的毛嘴卤鸡、熟鸡蛋等食物。镇里也紧急协调来食物、棉衣等物资。救援从上午11点多持续到晚上10点多。

　　“滞留的人需要最多的是开水。”丁慧勤说，但当时，村里的水龙头被冻住了，缸里的储备水也差不多被用光，村民们却没一个反对：“他们都说滞留的人需要这些，先紧着他们用。”

　　天黑下来，拥堵也渐渐好转。桥上的人始终不肯收回钱，桥下的人只好用这些钱又去买了食物和水，送给下一批需要的司机和乘客。

　　多趟列车晚点 35分钟路程用13个小时

　　也是在2月4日，被困汉口附近十四五个小时的D96次列车旅客，收到了乘务员分发的饼干和矿泉水。

　　小煜和丈夫是这趟列车的旅客。旅程本来不算辛苦，按照计划，他们会在2月3日16点28分从重庆北站出发，当晚11点30分左右抵达汉口，从二等座换成二等卧，睡一宿，在4日9点多抵达保定，一起转车回到丈夫的老家。然而3日23点多火车到了湖北孝感附近，列车行进变得极其缓慢，时走时停，最后在距离汉口十几公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前一晚，同样从重庆北出发的D630次列车，也曾滞留在天门南到汉口路段。

　　秦敏敏在2日20点坐上了D630次列车，一直等到快24点，车子才启动。3日0点20分，列车突然停电，工作人员告诉旅客，这是列车网断电了，正在抢修。据武汉铁路发布的消息，受低温冰冻雨雪天气影响，3日凌晨，汉宜线汉川至大福段发生供电网停电故障，受其影响D5788、D5998、D630、D9340、D5986次等多趟列车晚点。

　　4日，中国铁路武汉局集团有限公司官方微博发布冰冻雨雪天气出行公告：近日，中国铁路武汉局集团有限公司管内沿线所有地区普降冻雨、大雪，导致铁路接触网覆冰导电不良、道岔结冰转换不灵活、线路积雪列车降速运行。为此，铁路部门采取停运动车组列车等方式确保旅客出行安全。

　　“武汉铁路”官方微博2月5日上午发布：受我国中东部地区持续低温冰雪冻雨天气影响，为确保旅客出行安全，2月5日武汉局部分列车停运，共计停运图定始发车72.5对。直通（跨局）方面，停运北京方向1对、广深方向6对、沪杭方向6对、其他方向5对。管内方面，汉宜线停运图定始发车27对；汉十线停运图定始发车27.5对。

　　随着夜越来越深，秦敏敏感觉越来越冷，睡着了又被冻醒，只好站起来跺跺脚、走一走，让身体暖和些。

　　3日10点32分，列车终于抵达终点汉口站，原本35分钟的路程，最终用了13个小时。而此时，小煜和丈夫还没意识到，自己也将遭遇滞留。

　　D96次列车准时出发，进入湖北境内时还有天光，小煜留意到窗外的树上、铁路两边的栏杆上都是冰溜子，一些车窗也结了冰。后来她看微信朋友圈里，来自湖北的朋友提到，这是冻雨。

　　武汉中心气象台正研级高级工程师、首席预报员苟阿宁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解释，冻雨是由于地面温度在0℃以下，雨水在掉落过程中被冻结而形成，可能造成电线、树木、道路等结冰，妨害交通安全和农作物生长，是一种灾害性天气。

　　几个小时过去，列车还是一动不动，始终没能进入汉口。卧铺车厢已经熄灯，但二等座车厢灯还亮着，好在列车始终有电，也有充足的热水供应，唯一不太够的就是食物。

　　和很多人一样，小煜和丈夫以为睡一夜就能到家，只带了橙子、柚子之类的水果，到了深夜扫码点餐时，发现餐车只剩些零食和饮料。

　　“后来我们遇见一位乘客，可能是饿得低血糖，快晕倒了，我们就分了几颗糖给她。”小煜说，滞留途中，她听见有乘务员广播寻找医生，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二等座车厢的旅客们时不时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攀谈几句。到了4日6点多，列车还没有行进的迹象，小煜实在撑不住了，见自己后半程要睡的铺位没人，就躺着休息一阵。

　　4日下午，列车终于缓缓启动，向着汉口前行。小煜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路上，她看见几位工作人员正拿着工具清理铁路。

　　15点左右，D96次列车终于抵达汉口，晚上到了郑州之后，工作人员又给旅客们送来了泡面和火腿肠，分发完物资，车厢渐渐安静下来。“大家估计都扛不住，相比于第一晚，睡得人多了。”小煜说。

　　列车进入河南后，车速也渐渐提上来，这让车上的旅客感到振奋，脸上的表情和语气明显轻松起来。

　　一路上，大家靠着手机和聊天消磨时间，两位女孩告诉小煜，因为担心之后的车更不好走，于是她们临时改乘这班列车；还有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小朋友，到了河北，两位小朋友依旧活蹦乱跳。“以前坐车回家，睡醒一觉，大家就各奔东西了。这次坐车感觉就像以前的绿皮火车一样，大家聊天的时间变多了，互相都熟络了。”小煜说。

　　2月5日凌晨3点，列车终于抵达河北保定，比预计时间迟了18小时。“旅客、车外的铁路工作人员、列车上的工作人员，都挺辛苦的。”小煜觉得，自己和丈夫能上车、能到，就已经很幸运了。

　　时刻准备在加班中度过春节

　　空中的“回家之路”也并不顺畅。

　　2月4日20点，胡琳透过飞机的舷窗，看到除冰车上的工作人员正在喷洒除冰液，机翼上的冰雪慢慢融化。在机上等了5个小时的她，终于看到了起飞的希望，她将从武汉飞往深圳。

　　在同一天，杨子斌的航班从上海飞往武汉，并在下午6点抵达天河机场。但由于机场积雪过多，摆渡车无法及时进入，他们在机上等了七八个小时才下飞机。5日凌晨2点，杨子斌打车离开机场时，候机室仍有许多人在等待登机。

　　李欣欣是武汉一家航空公司的机务人员，在这次暴雪中，她与同事主要负责对飞机和飞机周围的一圈地面进行除冰防冰，而机场跑道除冰则由湖北机场集团负责。

　　李欣欣介绍，2月2日那天，武汉就下了一场冻雨。“下的是雨，落地就结冰。”那天开始，天河机场的航班就有些延误，晚点了一两个小时。3日早上开始飘小雪，雪越下越大。4日一早，积雪有五六厘米深，“积雪的最下层还有一些冰，所以除冰很麻烦。”

　　“不除冰，根本不能放飞机走。”李欣欣提供的图片显示，飞机机身覆盖着厚厚的雪，机翼上都挂着小冰挂。一下冻雨，工作人员就得开着除冰车工作，往车里加注除冰液和防冰液，再喷洒到飞机上。除一架飞机的冰需要十分钟左右，除冰有效期只有半个小时，飞机得在这段时间内起飞。如果需要除跑道和滑行道的冰，要用另一种除冰机，一次得三四个小时。

　　这几天户外的温度大概在零下2℃，机场的积雪有五六厘米深，即便穿着工作棉服，李欣欣还是冻到打颤。

　　“要不是冻雨加大雪，我也回家过小年了。”2月3日是南方小年，按照老家的习俗应该吃烙饼，李欣欣那天一直在忙着除冰，干完活才回到休息室吃了口热乎饭。

　　这两天航班延误，乘客们有些烦躁，李欣欣表示理解。今年过年要在加班中度过了，她决定在除夕夜跟同事们一起吃饺子。

　　2月4日晚，苏俊杰和吴佳雯夫妻开了直播分享经历，没想到被不少他们帮助过的人看到，他们在评论区留言，表示感谢。吴佳雯感慨，并不是所有高架桥都靠着村庄，但就在那天，就在那个地方，他们恰好停在了自家门口，也是种缘分，“很开心帮到了他们”。

　　“大家都是想回家的人，我们相当于在他们回家的路上出把力。”苏俊杰说，花了多少钱都无所谓，他们也并不觉得辛苦。4日晚，高速路已经渐渐通车，5日中午，车流基本可以缓慢行进，但他们忘不了一群人趴在护栏边，冲着桥下一声声大喊：“谢谢！谢谢！”

　　刘锋介绍，从5日16点开始，进入宜昌路段，路面上的积雪被清理过，道路也顺畅了不少，雪也变小了。在途中奔波了五十多个小时后，他终于在当天晚上回到了重庆的家中。

　　好消息是，这场雨雪也即将过去。据武汉中心气象台首席预报员刘希文介绍，从2月5日晚间至2月6日，湖北将再次出现降雪天气。湖北南部地区将出现中到大雪，湖北咸宁局地可能出现暴雪，湖北北部则以小雪为主。“这一次降雪预计在2月8日以后基本结束。相较于上一波的雨雪强度来说，未来几天的雨雪强度明显减弱，范围也将缩小。”

　　从晚点18小时的列车下车后，小煜跟丈夫稍作休整，便立刻动身赶车回家。5日14点多，她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张深夜保定站的照片和两张雪地里照片，其中一张雪地上画着笑脸，配文写着：“漫漫回家囧途，终于到了，晚安。”

　　（文中刘锋、李初、小煜、陈冰、秦敏敏、胡琳、杨子斌、李欣欣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 左琳 秦冰 熊丽欣 张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