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游神,在福州可不是一件特别小众的事,每场参加者往往多达数百人,许多游神QQ群里也有数百名群友;但也不是一件特别日常的事情,因为遵循春社古制,绝大部分游神集中在元宵节前后。许多群在前一年的腊月,就开始组织观看游神,邀请别人来“挺‘塔骨’”(福州特色的空心神偶,人套在里头行走),或是售卖游神用的发烟信号弹、打高跷队和军乐队的广告。农历正月过后,群聊渐稀,或是话题悄然更替。
“追神”的人们完成了一年一度的任务,被“追”的神明何尝不是呢?终日庙内享香火血食,生辰寿诞观剧为娱,这是静态的庙堂生活;而上元年例之时,前呼后拥、乘轿出游、巡安境土,是偶尔的化静为动,延庙堂于村社土壤。自古以来,庶民将官场威仪映射到神俗之中,人人换上旧时衣帽,或扮皂隶、或扮兵将,执灯笼、鸣鼓乐;昔时记忆以这种形式进行着“活态传承”。
游神是村落街区自己的“嘉年华”,犹如国家承办大型盛会一般,人人分工协作,力图为神更为人游出名声,是传统社群实现内部凝聚力的最重要方式之一。这种具有丰富内涵的春社习俗曾在全国范围广泛存在,而今虽然闽粤等地硕果犹存,但也在日渐凋零之中。若要详叙剖析个中缘由,恐怕会成为枯燥无味的学术长文;不如还是跟着笔下字句一起体验下儿吧。
“派头”
您或许以为游神QQ群里以主动拥抱互联网、传承非遗文化的“福州老人”为主,其实不然——不论过去的QQ群还是现在的抖音、快手,热衷游神的往往是青少年“老福州人”,他们往往成长于乡村,对于他们,游神是童年记忆,是与乡土的脐带一般的联系,更是一种“派头”。
“派头”是早年引入福州话的上海话。对于十几、二十岁的游神爱好者,花钱“塑”了新“塔骨”是“派头”,放特别多烟花是“派头”,挺“塔骨”的步伐稳健、摆臂潇洒是“派头”,舞“孩儿弟”(童子形象的“塔骨”)特别疯,手都舞飞出去也可以是“派头”。不妨把他们想象成福州本土传统风格的“精神小伙”。如今,相识十几年的他们,许多已经为人父母,每日忙于生计,当年引以为豪的“派头”已烟消云散。而新一代的“派头弟”,虽然把电音和霓虹灯,乃至“喷火神轿”引入游神中,好像也没能完全接上班,因为现在比游神更“派头”的事多了许多。
不过,即使在当年,虽然只要传统的村落、街区未经全盘改造,原有的“境社”组织尚有活力,财力人力许可,就会组织游神,但有一些游神,被认为是不够“派头”的,再爱出风头的人也不把它放在眼里。北郊战坂的游神就是如此,因为那里没有福州游神的核心看点——“塔骨”,所以多年来并没有群友去看。但我却看了五场,并在它可能永远不再举行的时候反复回想。
战坂没有“塔骨”的原因,大概是他们过于固守传统。“塔骨”始于何时已难考证,但口耳相传,它是面具的进化版。福州的神总有许多“部将”,人们最早戴面具扮演它们,后来感到不够隆重,就用竹子做成骨架,安上木雕头部,披上外袍,套在身上肩扛而行。战坂的神没有那么多的“部将”,就没有扮演的需要,所以未曾引进“塔骨”。现在也有很多人,因为想拥有自己的“塔骨”,就假托名义“塑”全新的一尊,也是一种“派头”,这个风气依然没有影响到战坂。
战坂每年从正月十四到正月十六,连续进行三场游神。正月十四,厦坊(战坂最大的一个村,在总共八个“社”里属于“南社”)迎厦坊临水宫临水陈太后出巡,并在晚上从战坂境迎来两尊护国留侯(也称李大王)中的一尊,到临水宫驻驾,并在正月十六巡游厦坊全境;战坂除厦坊外的其他地方则是在正月十五抬着另一尊护国留侯出巡。
这样复杂的神事活动,背景其实都是村落的人际关系。
战坂古称吉头。五代时公元946年,闽国守将李仁达与南唐军队在此会战,故名。明代王应山《闽都记》称“营垒之址,犹存荒莽中”。由于不是吉壤,数百年间一直少有居民。直到明末清初的动荡年代,先因倭寇横行,后因沿海“迁界”,一些漳州人为主的闽南家族迁居战坂。厦坊方氏来得最早,人口又最多,他们有自己的临水宫作为核心,对于战坂合乡的总庙战坂境,崇奉反而不及临水宫,也不及其他七社的村民;某个时期干脆让护国留侯也单独分出了一尊来巡游本村。
护国留侯就是上文提到的李仁达。尽管正史中他不是正面形象,战坂的村民们宁愿相信他在此地力战牺牲,和几名部将抱在一起难以分开,用巨大的棺木下葬;而后建成了战坂境这座庙来祭祀他,奉为本境大王。数百年之后,这些闽南后裔,从不知何人手中继承了这片古战场后的土地,也继承了对李仁达的春秋奉祀。据说,李大王生为战将,脾气很大,在请他出宫巡游时,若是在场有一个人不跪下,问杯占卜就不得允诺。
和赳赳武夫相比,护婴救产的女神临水陈太后比较“感性”。最早的厦坊临水宫在几十年前被拆,原址却没有再建起什么来,后来在异地重建。每年临水陈太后巡游到原址,村民跪成一片,迎神回家,令人动容。临水宫里有托名夫人“降笔”的一首诗,实为唐代裴迪的《辋川集二十首·华子冈》:“落日松风起,还家草露晞。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跋文也用神的口吻写就:“遭时厄,今复起。到旧址,举目空。幸有人,恢我迹。”乡间文脉不绝如缕,就在庙堂之间。
虽然战坂境和临水宫的主神都有浓重的福州色彩,但闽南故土的神俗历经三四百年,在战坂居然也依稀可辨。其一,闽南会在村落各处安“五营兵马”用以守护一方安宁,福州通常仅在庙内供奉,而战坂境在庙后则另有一处“外五营”,与闽南风俗略为近似。其二,闽南以哪吒三太子为“五营兵马”的统帅,福州则几乎没有哪吒信仰,而厦坊临水宫里有哪吒神像,在福州可能为仅见。闽南后裔对故土信仰的丝缕传承,足见传统的韧性。
“宴”,在古厝和楼宇之间
厦坊村不大,但是正月十四临水陈太后的巡游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
抬轿步行速度慢只是次要原因;游神过程中有几处“宴”是最花时间的,要将神驾停到铺陈丰盛的宴席前,以示馨享,并奏乐献舞,一如旧日王公贵人用膳时的排场,信众同时纷纷叩拜、焚香、烧化金纸,这一“宴”往往要花上一个小时的时间。福州昔日游神,各大宅古厝的“宴”很多,节奏很慢,如今许多人都想节约时间和金钱成本,草草结束,“宴”比当年少了许多。不仅如此,即使是没有设宴的普通人家,游神队伍都会用打头的“高照”灯笼进去绕一下,以示赐福;这家人会持线香出来,插进神轿前随驾的香炉里,捧香炉的人拔起一支香让对方带回家,插进自家香炉,称为“换香”,是延续香火的意思;若是临水陈太后出巡,一些求子嗣的年轻夫妇还要“请花”回家。做这些的同时也要烧化金纸、燃放鞭炮,使整个过程更加缓慢。这种游神模式,在网络时代,真是不热闹也不“派头”的。但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氛围,人们表现出的是对神的虔诚和对新一年的企盼,而不是为了“派头”,为了直播上网吸引人气而做这样那样肆意改变传统的事情。
厦坊的游神队伍并不长。“高照”、执事牌和锣鼓旗帜开路,然后是穿着红黑二色、戴高帽拿竹板、绳索的皂班衙役,鼓吹乐队等等之后,就是捧着香炉的老人,和抬着轿子的轿班——战坂和邻村官路的轿班,戴着明清以来的传统大帽,顶上还有一簇羽毛做的缨,在全福州也是独树一帜的,在韩国仪仗队却能寻到同款。她们(抬临水陈太后出巡的都是年长女性)对这帽子很是虔敬,摘下来以后还要点燃金纸,绕着圈“净”一下,方才重新戴回去。厦坊临水宫的临水陈太后,可以说是福州最秀美端庄的。她被高高抬起,环顾着这庇佑了数百年的村庄——虽然大多数都是杂乱的水泥自建楼房,但也有一些,是漳州龙海方氏子孙自明末以来开始建设的,它们见证了数百次的上元春社。
并不是所有老宅古厝都会设宴。我朋友家是一处。他家的古厝建于明末清初,朴素而阔大。朋友跟我夸耀过,这古厝的门是多么坚固,当日军来扫荡的时候,都没有砍破。不过,他也不住在里头了。他住在隔壁的三层楼,大厅里供奉着神像,隔着一扇门放着他的山地自行车。
我在另一座古厝里一同等候过“接宴”。游神的前一天起,人们在高大的清末厅堂门上拉上绣彩横幅,用八仙桌拼成长长的供桌。供桌一头对着本来的横案供桌,一头直抵厅口。桌上有各类荤素供品,每样上面都放一小块红纸;还有十杯茶、十杯酒,一切都有古来的定例。不可缺少的还有菜刀和盐,大概是神收到了这些供品还要再次加工吧!这个风俗在闽南并未见过,反而是千里之遥的苏州也有,十分有趣。供桌两头有各式各样的烛台,是这座古厝所有后裔从各自家里携来的,即便样式不统一,大家的心却是齐的。在厅堂靠墙两侧的长椅上,大家坐着叙家常,等着神驾到来。这一刻竟让人感到有一些漫长,毕竟是等了一年呢。
鞭炮响了,锣鼓声从硝烟里透出来,古厝里的人们都站了起来。“高照”进来了,皂班也进来了,他们在两侧列队,等着轿班把临水陈太后从打开的屏风门抬进来——作为“影壁”的这扇门,只有大型红白事才会打开。陈太后被从轿子上捧到供桌的一头安座,古厝的大家长起头,在另一头颤颤巍巍地焚香、叩拜。乐队开始演奏了,十番、京鼓吹轮番上阵,还有南下的解放军带来、在战坂植根的腰鼓舞。等到乐队奏毕,古厝的裔孙们,也化完了金纸,临水陈太后再次上轿,往下一个地方去了。这就是这座古厝百年来的又一个有神赐福的新年。
闽国大将,坐镇农贸市场
正月十五当天,临水陈太后千秋万寿,护国留侯从前一天晚上过来作陪。这一天厦坊不游神,战坂除厦坊以外的村落抬护国留侯巡境。这些村落的姓氏不同,但为了同样的信仰,每年共同办好这一场游神。游神是让他们团结起来的理由。据说,北边的斗顶祥安正境,也有一尊护国留侯是战坂分出去的。如果十五那天,战坂人发现斗顶先抬出来游神,就会勒令对方一路倒退回宫,因为对祖庙“不够尊敬”,这也是乡间有趣的小纷争。
护国留侯出巡要经过村里的菜市场,村道两旁店铺前的菜摊连绵,一直摆到中心农贸市场。黑脸长髯的李仁达大王在轿子上颠着,背后是五盏“勇”字灯笼,旁边却是蔬菜、瓜果、畜禽和海鲜,我猜大王应该很满足古战场人民如今的安居乐业,这就叫“铸剑为犁”吧!由于神袍长大厚重,菜摊边的小朋友高声问父母:“大人为什么没有手没有脚?”这么“大逆不道”的童言稚语,脾气暴躁的护国留侯听到了恐怕也只会莞尔一笑罢!
据说神都是爱孩子的,孩子对高高在上的神做了过分的事也会被原谅。这些孩子长大了,又会回到游神的队伍里,这就是传承。扮演“文武判官”的小伙子,穿着沉重而不通气的绣袍,提着灯笼走一整天也毫无怨言;下起雨的时候,马上有人撑伞遮住易损的泥塑神像,自己被淋湿了也浑然不觉。这些动人的小细节,怎么就不是另一种“派头”呢?
战坂游神也有几处“宴”,其中一处居然在农贸市场的大棚里。这里本是叫吴厝里的小村,霍金唯一的亚裔学生、作品译者吴忠超先生在此出生、成长。虽然村落古厝不存,原来的村民仍在农贸市场挂上“延陵吴厝里”的横幅,连菜摊都没彻底清空,就把护国留侯请进来了。这就是变通。正如同厦坊被拆建为商品房的一小块区域,原拆原迁的村民们仍旧在小区空地上设宴迎神。这样的传统与现代的碰撞,是福州许多传统村落和街区原有居住形态消逝后,对传统的灵活延续方式。
何日“君”再来?
“灵活延续”近十年里越来越多。我已看过很多在闹市、在小区、在高楼下、甚至在商业中心的游神。也许,这已经成了福州市区的主旋律了。
即使是十年前,市区周边能够进古厝里“吃宴”的游神,就已经屈指可数。所以,战坂游神是珍贵的文化遗产。但因为它不“派头”,所以几乎无人知晓,更无人提出保护。2015年厦坊游神时,轿班的阿姨们看我在拍照,就问我能不能将照片洗出来给她们,因为足有十多年,这里的游神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很快我把照片送到临水宫里,古道淳朴的老人们甚至要付钱给我,而我只要了宫里雕版印刷的新年平安符。
战坂人知不知道他们的游神很好,我是很怀疑的。也许这种事情,本来就不需要外人的夸赞和传播,好或不好都无涉他人的评价。但我清楚一点,虽然他们坚持沿袭着数百年来的方式在游神,不偷工减料,但也有很多不得已之处。大约二十多年前,因为村里的路况和路灯都不好,参加游神者年纪也越来越大,屡有跌伤,才将夜游改到了白天;原有的龙灯“灯蛇”因人手不够也早已停办;2017年,我最后一次看厦坊迎护国留侯,发现抬轿的是清一色的阿姨,是抬临水陈太后的同一班人马。福州人本来守旧,男性神明并不让女性抬轿,此时竟然是十多个人都凑不到了!
2018年,战坂被全面征收。在村民恳求“元宵节最后举行一次游神”之下,推土机迟来了几天。厦坊村除了临水陈太后,她的搭档林太后、李太后也出了门。朋友家三百年的古厝最后一次迎神设宴,成了它最后的高光时刻;没过多久,这座庇护过许多代人、抵挡过日军、在2005年“龙王”特大台风的洪水中幸存的古厝也不存在了。战坂近百座古厝,除了几座质量较高者,都悉数倒下了。
崭新的福建省妇产医院在古厝的废墟上建起来了。据说由于临水陈太后的特别关照,厦坊村总有双胞胎降生,不知道新的医院能不能沾到这一份福分呢?
2018年以后,由于村落不复存在,安置房尚在建设,疫情期间停止聚集性活动等一系列原因,战坂的元宵沉寂了。
这些年,我见过许多大场面的游神,如九案泰山十三乡合游,总计塔骨49尊,轿子14顶,声势浩大;如福建都城隍庙巡游,濒临失传的八家将再度亮相;但我怀念的总是那些或许不会再见的游神,除了战坂,还有在家门前把木柴烧得噼啪作响迎神的义井村游神、黑夜里抬着“金银宝珠”二童子小小轿子飞跑的黄埔村游神……我相信,每个村庄的游神,都是不可替代的,即使它不“派头”,即使它寒酸,即使它马上后继无人。
走惯了乡村小道的护国留侯和临水陈太后,会有在安置小区楼下再次巡游的一天吗?我期待着。
游神,在福州可不是一件特别小众的事,每场参加者往往多达数百人,许多游神QQ群里也有数百名群友。
□ 张继州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