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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物如面 何时复相见

2024年08月16日 星期五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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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记忆》
作者: [俄] 玛丽亚·斯捷潘诺娃
译者:李春雨
版本:大方 | 中信出版集团
2020年11月

  旧书

  向左向右向前看

  记不清具体的时间了。从书柜深处找到它,翻到版权页:2007年7月北京第一版 2008年5月第3次印刷。我们在那年6月高考,那么便可以推溯,这本书应当是在那几个月中来到我手上的——感谢纸质书,帮善忘的人类在记忆的虚空中接住了一些飘落的片羽。

  拂一拂封面上的灰,背景是摸起来有立体质感的公寓大楼,前景是一对骑着自行车朝不同方向奔去的都市男女,中间写着《向左走·向右走》和幾米。那些年,这位台湾绘本画家和这个书名曾经很火,到处都在引用他那些清新忧伤不失治愈的语录。那是属于本世纪初一代青年的文艺风尚和心灵鸡汤。直到,他们包括我们,成为了羞于更畏于回首的中年人。

  送书给我的是一个相识二十多年却很难描述关系的男生。总有一些永恒而俗套的故事模式在现实中上演着,比如青梅竹马、久别重逢,又比如曲终人不见、相忘于江湖,诸如此类,小异而大同。当然知晓他毕业前后赠我此书的心意,书名是太昭然的写照——我考上了梦中的大学,而学习一般却家境殷实的他被父母送出了国。此后随着生活在两个异乡平行展开,彼此逐渐从对方的人生中退场,只剩记忆中的一个远影。

  从大学宿舍,到租房,到买了房子,大小数次搬家,断舍离过无数东西,都始终把它一起打包进书堆,再摆回到各种书架上。急转如湍流的当代生活让我们无法周身携带重物,之所以拼力存着旧物,无非是为了存住它承载的某些希望其屹立不倒的记忆。至于这本书,曾经我以为是为了留住一段青果般的青春,以及飘洒其中的少男少女们的无虑笑声,而现在,时隔十几年,我再次捧起它,终于不能不有些羞愧地承认,我大概也是为了留住自己的虚荣。虽然,那少年时代的虚荣说起来也是不可复刻的珍贵。

  但我依然重读了一遍这印象依稀的故事。如今看起来多么老式啊!男女主因为交换电话的纸条被雨淋湿就再也联系不上对方,又因为怕错过对方来电而终日守在家里,如一个远古时期的浪漫神话。想到而今通讯技术无比发达,恋爱(脑)却正被消除,不觉情绪复杂地微笑了。然而读着这早已与时代错位的图文,毫无防备地,在某一个灵光似的瞬间上,忽如穿越时光之门,回到了那个人们只读纸质书的时代,回到那个18岁少女身上——她看着那簇新绘本,那都市风光与公寓生活,那以一技之长自力更生的成年男女,及他们时髦的、独立的、与所有人都无关的心情与爱情,构成了她对即将到来的未来的想象。对彼时住在一个北方小城、从未脱离过父母的她来说,那是多么令人兴奋的新世界啊。这种来自过去的“新”,骤然而至,浇遍全身,令此时此刻的我在一种颤栗的重温中,确认了彼时彼刻的意义。

  不禁在脑中慢慢勾勒了一遍记忆中那位男生的脸。那时我向往着远方的新世界,不经意把他的故事改写成了我自己的故事,念及很有些歉意,但又自宽,这青春的遗留物毕竟也属于我,与其视为一声叹息,弗如视为一种慰藉和光亮。希望他亦能在远方安好。

  对了,也是第一次发现,我最终定居在了这本小书出版的城市。

  □小松

  升萝

  不思量,自难忘

  吾人升斗小民,现时的生活即使波澜不惊,但总也搬过多次家,在地址不同的房间与屋舍中安放自己脆弱的肉身。在毕业与就职,征地与动迁、成家与仳离百般人生节点上,世间种种物,或即或离,亦皆是生命的组织与元素。有些舍不得然而不知何时已然找不到的,也有如影随形,几经游徙竟未断而不离不弃者,就譬如:一个早已退休而不再实用的量糧(“粮”的繁体字)食的木制容器,敝乡称为“升箩”。

  我小时候就很喜欢它,一次次将其从米缸里偷出来放在书桌上。它侈口平底,上下皆是标准的正方形,我将其反扣过来,认作是文明的遗存,一个未完成或已经毁圮的金字塔。但多年以后,我终于留意到升箩底上和四面已经开始漫漶的字迹,知是家曾祖亲笔。搬家的过程不惟是物件的消耗,也是文献的离散,而最终是记忆的流逝。我曾祖父八十年前的手泽,到如今所剩几乎仅有这几个字标明着时间和他的名讳。当然,他老人家无非是芸芸众生中默默无闻的一个,文字未必有更加重大或公共的意义,但却还包含着个人史中可追根溯源到时代洪流里,可取一瓢,见其共振的部分:

  除了升箩四边曾祖父写下的“朱云波记”四字,在升箩底上,我费力地辨认出了三行文字:“民国廿九年/立夏/市升”。吾乡有立夏日称人的风气,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关于量度与省思的节日。民国廿九年立夏即公元1940年5月6日,此前一个月,3月30日,汪伪上台,觍然自诩中华民国政府,宣称接着使用民国纪年。须知,此前一段时间,诸如在上海特别市等处,沦陷区所用只能是农历干支,或者被迫径用日本“昭和”年号。在更早三十个月之前,1937年11月5日,侵华日军以十万众,当八一三淞沪会战胶着八十日,绕道到守备空虚的杭州湾北岸登陆。敝乡金山卫首当其冲,三光部队到处,家园尽毁,民人四散逃难。待到多日之后,幸存一家老小,面临一片废墟与焦土……所以我家不存有更早的古物,家里的大小器具,皆是那个秋天之后艰难求存,赤手空拳,重新积攒起来的。

  两年半过去,当曾祖父购置了这个小小的升箩,默默在底下书写上民国纪年那几个字的时候,究竟在夏日将至却数九消寒的复杂情绪,抑或是惊魂未定、前途未卜、不可知而不可量?

  没有更多文字,我也只能付诸想象;但我觉得,实物的背后,一定有着记录瞬间曾经存在的恍惚;而各种历史情境中的委曲与隐衷,也终将盛载于传承下来的器具,再次被人想起。□朱琺

  家谱

  家族的冗杂旧事,尚还记得

  这是一本三十多年前的笔记本,上面抄录着我们家的家谱。数年前刚刚找到这个笔记本的时候,很是一番激动。上面的内容,读着相当亲切,因为在我小时候,曾经多次在祖父的书桌上翻看过这本家谱。

  记得是1994年的夏天,那时我刚小学毕业,祖父带着我和堂兄一起回了趟老家——很老很老的家。老家在四川一个小县的群山之中,道路难行,村落错居,祖父带着我们每天走路去一个亲戚家,足足走了一个多月,我则每天都浑浑噩噩地穿行在“七大姑、八大姨”的口水之中,度日如年。对各路亲戚所讲述的冗杂的家族往事,祖父却听得津津有味,因为这就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为家谱的修订和增补收集资料和素材。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对家谱进行修订了,三年后,也就是我初中毕业那年,他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我的祖父是一名纺织厂的工人,自1980年代初退休以后,突然放下扳手,拿起笔杆,发愿要为自家写一部历史。这一干就是十多年,其间数易其稿,又反复抄录,直到他临终前才最后定稿。我对祖父的晚年印象,就是他经常挑灯伏案,以工整的小楷毛笔字将家谱抄写在自制的小册子上的样子。从草稿到定稿,他抄写的家谱,恐怕不下十部,可惜这些家谱的手稿,在祖父故去之后,就再也不见了踪影。多年以后,当我成了一名历史工作者,想起家谱的不知所终,常常深以为憾。

  其实我们以为已经失落的家谱,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几年前,家人们在祖父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祖父家的故纸堆中,找到了本文开头的那个笔记本。打开一看,竟然是叔祖父转抄的祖父所写的家谱,转抄的时间是1990年3月,而抄本中的内容,最晚的记事约为1980年代中期,很可能是祖父所写家谱的初稿,而这个笔记本已是我家家谱的孤本,祖父晚年增补改订的家谱稿本可能永远也不会再重现于世了。

  去年夏天,我将这本笔记本中的家谱转录到了电脑上,并用古籍软件重新排版,以圈点本古籍刻本的形式复刻了这段我家失而复得的历史。幸存下来的家谱中最有意思的一段,是祖父对他的祖父,也就是我的高祖父生平事迹的回忆。我的高祖父曾经在清末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攻读经济学,回国之后进入银行界,在上海和成都从事金融工作,同时积极参加同盟会的反清革命活动,辛亥革命成功后还当过“国民参政会议员”,此处祖父记忆有误,我在查阅各种民国时期的研究著作以后可以确定,我的高祖父,应是民国成立后的第一届国会众议院议员。显然,从史料价值的角度,家谱未必就比史书更靠谱,但它承载着的家庭记忆的情感价值,却又是史料所不能代替的。

  □黄博

  杂物

  搬家时,却不能把它们一起带走

  一向记性好,凡是经过手的东西,我样样都记得来历。

  如今电脑都不带光驱了,更别提软驱这种历史名词。我却还留着一小碟软盘,绿色、蓝色、橙色,不必打开,我知道里面是我高中时的几篇“得意之作”,带去了大学,读了新认识的同学的诗赋文章后,这软盘就再没好意思打开过。留了二十多年,不仅是纪念,也是自省;

  那件旧旧的大T恤,不能扔啊,那是“天地人大”BBS十周年站杉,伴我度过了最后的毕业季,陪我送别了许多人,有些人从此再也没有见过;

  有位朋友曾送我套茶具,蓝花白瓷,散散淡淡,像极了彼此的友情。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不小心摔碎一只茶杯,自己突然觉得无比亏欠朋友,用胶带缠起来放在收纳旧物的盒子里,永远不能让朋友知道;

  我还喜欢攒纸片。学生时代同学传给我的纸条、看展看戏听音乐会的海报、世界各地寄来的明信片、给我寄书的编辑写的小卡片等等,我会分门别类,一张张叠好,放进盒子里。

  再加上我还一直写日记,从中学写到四十多岁。俗话说“好人谁写日记啊”,我反正是好人。但在日记的加持下,我的记忆就像荧光粉,一不小心就粘在物件上,洗不干净甩不掉,白天忙忙碌碌还不太注意,一到夜深人静,满世界的闪闪发光。是故,“断舍离”这种趣味,我是学不来的,有心要扔东西,也是拿不起放不下。

  时光转到今年,女儿已是“七岁女”,秋天就要上小学。为了便利,我们把家搬到了学校附近,房子租给了别人,新居小了一半。我早就预料到会发生什么,把钥匙交出去的时刻极度沮丧,耳畔响起的正是七岁女的那首诗“别路云初起,离亭叶正稀”。告别旧居的伤感,目睹新居的局促,还要给新晋的小学生腾出独立房间,因此首当其冲的就是不得不“断舍离”,旧物总要为活人腾出空间。而且,因为繁忙,我只有一天的时间来决定丢弃哪些旧物。

  上面提到的所有东西,除了占用空间很小的纸片盒子,全部都丢掉了。更别提其余那些记忆不够真切,爱恨不够切齿,悲伤不够泪奔的东西,都统统丢掉了。

  尽管这无异于自杀,我还是很努力地活了下来。

  丢弃旧物,我从未像有的人那样感到轻松愉悦,轻装上阵,轻骑出发,我仿佛经历了一场没有伤口的重伤,并将那些往事记得更清楚。我唯一欣慰的是,我仍然记得那么多往事,在这一刻我理解了里尔克:

  “啊,是怎样一个幸福的命运,在一所祖传的房子的寂寞的小屋里,置身于固定安静的物件中间……坐在那里,注视一道温暖的午后的阳光,知道往日少女的许多往事,做一个诗人。”

  □张向荣

  手链

  你说,真好看

  包,还挺好看的。

  你摸了摸我出门前系在帆布袋上的粽子挂件流苏说。挂件旁边是一只小兔子的卡子,因为包的颜色太素了专门用来装饰的,和那只粽子一起。

  我笑了,然后顺着你握着地铁扶手的手臂望去,看到了你的手表。那会儿我就想感慨了,真好看啊。这只手表。

  我没说出口的是,包里还有我来之前故意摘下来的手链,那串我现在都分不清是红宝石红玛瑙还是石榴石的手链。

  天气不太热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会戴着它出门,回家后再摘下来,随手放到枕头——听说我颈椎不舒服偷偷买给我的枕头——底下,让它陪着我入睡。你说过的,手链最好贴身戴,这样能量场才能稳定,但我不习惯睡觉的时候手腕上有东西,所以便把它塞到枕头下边,这样在看不清锚点的夜里,它就能成为我的定神针。也因为这个,掀枕头,已经成了我锁门前开门后的固定动作程式。开门,换鞋,洗手,掀枕头。掀枕头,背包,换鞋,锁门。

  手链是我搬到现在的住址之后你送我的。清楚记得,快递收到之后你还在电话里特别叮嘱我,戴之前要先在水晶石上放几小时;如果感觉这段时间状态不好,就把它摘下来再放上去静置几小时。

  那个时候还在疫情,我们也因此会每隔一段时间就很久很久都没办法见面。收到它之后的两个月之后,我去你的城市见你,你一眼就看到了我手腕上的它。

  真好看。你说。

  就像你后来说的一样。一样的余味悠长,一样的纯粹,好像那赞美不只是字面意思,又好像那赞美只是字面意思。我知道,你是真的觉得好看。不管是我们初识时你眼里的月亮,还是我故意戴去的手链,抑或那次我随手系上的粽子挂件。

  我也觉得它好看!我说。这是第一次有人送我手上戴的东西,而且它戴上凉凉的,很舒服,就像你那次电话里告诉我的那样,26颗红珠子,几颗上面有“柿冻”,类似猫眼,在上方有窄窄的一个小圆环,光晕似的。

  那另外那两颗呢,一个大的绿的,一个小的黄的?

  小的那个是黄蜡。还有一个银坠坠。

  对。

  关于手链的讨论在电话里止步于此,之后我们便转向了别的话题。

  后来,我们见面的间隔变得越来越长,逐渐刷新我们自己的纪录,我就只能握着它,躺在你送我的枕头上,伴随着电话那头你的声音入梦。

  再后来,我们继续在不同的城市,各自奔波。我去见你的那天,北京的七级大风把小区门口的大树都吹倒了,你的城市晴朗得不像话,晚霞美得醉人,绵延千里。

  现在,我端详着它的时候才发现,那个银坠坠是一只莲藕。你从没告诉过我。

  这是你没说出口的话吗,就像我这次故意没让你看见的手链一样?

  □华之敖

  磁带

  谁要听你那过气的苦情歌?

  奉行断舍离未必是崇拜极简,恰恰是天性念旧,这也留那也留,一路负重前行。每一件都是纪念品,每一天都是纪念日,活着活着,内心就成了新闻里的拾荒者之屋,处处栓塞。索性灵魂深处革命一场,从此前情只须提要,废物应弃尽弃。

  搬家几次,几箱磁带一直随身。上世纪九十年代都市苦情歌泛滥,不过越苦越多安慰,共鸣才能共情。迷茫深夜里,少年的你躺在床上流着泪听歌。原来不止是自己体会着这样的感情。原来这样的感情早有人懂。

  声光色电一阵,千禧年扑面而来。可是同时盗版风行,数字音乐和流媒体尚稚嫩,唱片业萎谢,华语歌坛洗牌。二十世纪余晖散尽,听磁带长大的青少年们被新千年的云层抛弃成雨,沙粒般跌落在人海里。

  二十一世纪通关密钥:

  新新人类→二娃爸妈

  最in最酷最前卫→复古回潮Y2K

  叱咤流行金曲榜→怀旧经典演唱会

  实体专辑→数字单曲

  没有人能从此处安全撤离。

  旧世纪的歌后歌王,有些早早疯了、死了,有些仍偶尔活在综艺里,活在直播里,活在饭拍里。

  磁带也转世成另一种风靡的扁平长方体:手机。

  当时我们听着音乐。那是比数字化的声音更温润、更有人性的质感。

  可惜录音机、walkman退场之后,磁带形同砖块。网购的小型播放机倒能令磁带恢复旧响,但音质诡异,像套了变声器的恶作剧,刺耳刺心,不如不听。

  也许受潮了。也许只是旧了。

  旧了的声音没有人想听,还是静静躺着不要出声为妙。

  所以那些磁带就继续打包装箱,封印在生活空间的某个角落。它们是余生很可能再也用不到、却又无法彻底丢弃的东西,就像青春期的回忆。人往往高估各自的青春期,仿佛人类一切历史都从那时开始写起。其实对一〇后来说,苦情歌和广场舞又有多大分别?

  现在你认识到,青春期对感情的体认,无非是一场充斥着凄美想象的自怜罢了。少年的泪滴落,时光隧道另一头的回响只有中年人转动脖颈时发出的喀喀声。

  □张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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