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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孙萍 研究外卖骑手七年的亏欠与自我重建

2024年09月13日 星期五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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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萍
香港中文大学传播学博士,现任中国社科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副研究员,中国社科院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系主任。从事平台经济与数字劳动、性别、技术与社会发展等方向的研究,长期追踪平台劳动者的职业发展与变迁。
孙萍调研小组拍摄的外卖骑手。受访者供图
《过渡劳动》
作者:孙萍
版本:薄荷实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4年7月

  如今,依托平台算法的零工经济已经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外卖骑手、网约车司机、快递员……都是不可忽视的就业人群。2020年,一篇关于外卖骑手生存困境的报道引起社会轰动,成为当年极具代表性的媒体事件。四年后,越来越多人在工作中感到和外卖员相似的境况。

  这场声浪中,彼时正迅速崛起的外卖骑手的处境开始被更多人看见。同样变得可见的,还有中国社科院的学者孙萍。她是那篇文章中的受访学者之一。2020年,她还初入高校不久,是各种意义上的大学“青椒”(青年教师)。在外卖骑手真正进入公众视野之前,她关注这个群体已经有三年多的时间。但,一直没有什么回音。

  “我的脑门儿上像是贴着‘外卖骑手’四个大字。”在过去几年,每当有人提起这个话题,孙萍总是忍不住先自我调侃。仿佛是在周围人投来“刻板印象”之前,她要率先抵达那片战场,站定之后,才能让自己免于被外界的种种声浪推挤到那个位置。

  外卖骑手并不是她关注的唯一群体。除此之外,她还接触网约车司机、代驾员、直播平台主播等依托平台的“数字劳工”。孙萍坦言:“早在关注数字劳动这个领域之前,我就有过心理准备,一旦开始这条路,就不要去想名和利,这些都和你没关系。”

  这些年,她几乎见证了数字劳动这个领域从起初学术界的边缘议题,成为如今近乎“显学”的转变,她没有太琢磨过背后的推手,也许只是“风水轮流转”吧。那篇文章之后的四年,她持续拓宽着田野的广度与深度,把七年来的田野资料打散后重新组织,写成了这本系统性研究外卖骑手的作品《过渡劳动:平台经济下的外卖骑手》(以下简称《过渡劳动》)。

  是什么让一位社科学者在如今的诸多压力之下,持久地坚持做一个选题?以及在看到整体性转型叙事之下,个体的诸般无力与挣扎后,仍然有不消散的热情和信念?带着这些问题,我们联系到了孙萍,谈到过去七年她对数字劳动的观察,最后回到这一研究议题之下更为深层的那个情感动因。

  “数字”

  新京报:《过渡劳动》出来后,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读者反馈吗?

  孙萍:在这本书正式出版之前,我曾把这本书给了几个外卖骑手看。他们读得很认真,还指出了几处只有外卖骑手才能看出的错误。比如,有骑手反映A点到B点的距离绝对不止20多公里,我们经常跑这段,至少超过30公里;还有说电瓶电池应该是75毫安,不是65毫安,我们经常买这种电瓶太清楚了;账户扣掉2万不是负18万,应该是负22万……诸如这些,让我十分惊讶,回头想来,似乎也只有他们能看出这些错误。

  有位闪送骑手还在我的小红书账号留言,他说自己在平常送单之外很喜欢看书,但他觉得这本书原价太贵了,询问是否有人出二手书。我看到之后很感慨,就联系他想送一本。但是平台审核是不支持平台外的私人联络的,手机微信号都会被屏蔽。于是那个骑手就在路边摘鸡毛信子草,手机号一般一共11位,他就拍了11张照片。他说:“孙老师,你按顺序数一数每张照片里的信子数量,就代表着这一位上的具体数字。”

  新京报:这不正是一次真实的数字抵抗?

  孙萍:是啊,我当时看了就很有感触。真的就是“劳动人民的智慧”(笑)。

  新京报:听闻你的确真的去送过外卖。可否谈谈来自田野一线的感受?

  孙萍:真到送外卖时,你会发现路线规划真的非常重要。尤其在当新手骑手的前三个月,会格外难熬。这种感觉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我其实在很多城市都跑过外卖,对于每个地方来说,我都是那个新骑手。那种感觉就是,我哪都找不到。手头还不能超过三单,一旦超过就觉得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我经常一单一单送,最多也就一次接两单,而且过程中还需要时刻看地图。那些有经验的老骑手根本不需要看地图,他们清楚地知道具体到某个小区的某栋单元楼的朝向位置,只有做到这样,才是真正能挣钱的时候。

  “亏欠”

  新京报:在成书前,你其实已经零散地发表过不少与外卖骑手相关的论文。这次专门写一本关于这个群体的书,有什么不同的考量?

  孙萍:的确,写一本书和写一篇文章是完全不同的思路。写作过程中,我避免很多学者“为了出一本书而出一本书”的想法,把已有的论文攒一攒。说实话,在成书之前,我其实写过非常多关于这个人群的研究文章,这些加在一起的体量要比这本书还大。

  但最后成书时,我基本是把过往所有的田野资料打散,重新架构,这个过程是挺艰难的。那段时间感觉自己卯着一股劲,我没有想过写这本书要干吗,更多是想给自己一个交待,更给这么多年接受我采访的这群人一个交待。我觉得,我欠他们的太多了。

  新京报:你提到了“欠”,这是你完成这本书的那个原动力吗?

  孙萍:可以这么说。其实说实话,我和我所采访过的这些外卖骑手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在大学工作,有稳定的经济来源,以及各种基础的保障,甚至因为研究他们有了一定的社会声誉;而他们是一群来自五湖四海、朝不保夕、明天可能都不知道在哪的群体。因为这本书,我可以得到外界的关注,获得媒体的采访机会,甚至有一些额外的收益,又或者在学术上被认为有一定成就,但他们得到了什么呢?这本书是我对他们所能给予的最基本的回馈。

  新京报:正如你在前面提到,研究“劳动”是个相当沉重的领域。不过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我其实隐隐读出了一种乐观,或者说是一种“积极”的力量感?

  孙萍:(笑)没错!研究劳动再不积极点,每天还不得以泪洗面?之前也曾有人问过我,看到这么多无力而又暂时无法改变的问题,或者说一些现实的复杂性后,会不会陷入某种“无意义感”。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个过程中,我几乎没有经历过太多的“无意义感”。

  这些年,我和很多更年轻的一代交流,发现其中有一些很微妙的情感错位。整体而言,90后和00后这一代赶上了一个急速动荡的阶段,相比之下,80后可能仍然经历过某种昂扬的氛围,只是这些年,感受才渐渐趋近了。这就使得前者作为互联网原住民,他们给自己的周边、乃至网络社会倾注了太多的“意义感”,而我似乎没有这种投入。

  社会学讲“反身性”(Reflexivity),又或者说叫“距离”(Distance)。就是说,我们该如何既置身其中,又置身事外。置身其中,是为了更准确地关注,以更恰当的方式描述他们;置身事外,则是冷静地看到这个群体整体性的部分。大部分时候,我跳出的还算顺利。尽管这期间,我也会有很无奈的时候,比如有骑手打电话说自己又有某一单被扣钱了,希望我去协调;又或者深夜被骗,问我能不能帮忙找律师……我都尽可能地提供帮助了。

  甚至有些时候,我也会被骑手“骗”。我记得有一次,有位骑手打来电话说,店家污蔑他偷餐,导致他在平台被封号。后来我去帮他和美团理论,调监控数据,结果发现这个骑手的确是偷餐了。是的,确实会有这样的情况。但这些不会改变我对这个群体整体性的看法,反而我会觉得,它丰富了我对这一群体的立体感受。

  说回更贴近地面的一些东西。这些年,探索社会兜底保障机制一直是我在尝试做的事情。我曾向平台方建议,如果给所有骑手交社保仍然有些困难,那老骑手呢?干了一段时间且确有需求的人,平台能否提供相应支持?他们内部也在进行测算,评估可行性。

  这两年提出的新职业伤害险也不错,它绕开了劳动关系去谈社会保障,也是很好的尝试,没有按照传统法律法规一刀切。包括其他还有些相关的考虑,比如女性劳动者晚间不要派太远的单之类的,也在修修补补。这是我希望努力的方向,至于具体能到哪一步,我不做奢求。

  是的,大概就是这样。只做努力,不做奢求。

  采写/新京报记者 申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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