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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晓觚棱拂彩霓,仙禽告瑞忽来仪。 飘飘元是三山侣,两两还呈千岁姿。
似拟碧鸾栖宝阁,岂同赤雁集天池。 徘徊嘹唳当丹阙,故使憧憧庶俗知。——赵佶《瑞鹤图诗》
鹤,飞来的时候,仿佛将暮色一并带入了这上演着如梦繁华的都城。
如果那个名叫阎德源的十八岁少年,在此刻抬起头,他会看到一幅如画般奇丽的景象。夕阳被晚霞热烈地熔化,宇宙深邃而澄澈的青色才显现出来,带着吞噬万物的帝王般的威严降临在这片大地上,却又被这倏然飞来的仙鹤所打断,它们洁白的羽毛虽然渐次被暮色所染,但在深青色的天穹上,依然犹如不甘退却的白昼,刻意安排在夜色中徘徊翱翔。下方升起的杏黄云雾,恰到好处地遮住了这群仙鹤的来路,让这些本有仙禽之称的飞鸟,真如天仙降临般神妙莫测。
或许,直到它们发出那被赞为声达九天的鹤唳时,下方的喧嚷的人群才注意到它们不知何时已经盘旋在了自己的头顶,翱翔在眼前这座寓意不言自明的恢弘建筑之上。
宣德门,这座巨大的城门巍然屹立在东京汴梁的中心,标记着帝王与臣民之间判若云泥的界限。作为一名生于兹、长于兹的东京人,阎德源自然对此万分熟悉。在他还是孩童时,这座城门多少还浸染着一些市井红尘的气息,小商小贩会在城门两旁的御廊里高声叫卖,平民百姓也可以在门前的御道上自由地行走。但这一切都在不久前被粗暴地打断了——御廊安立了黑漆杈子,路心又安立了朱漆杈子两行,中间的御道从此不再允许人马行往,平民百姓只能在廊下朱漆杈子之外,远远地仰望这座帝王禁宫的大门。
但上元节期间,这座禁绝行人的禁宫城门却会像它的主人一样,临时展现出它仁慈的一面,“纵万姓游赏”。城门前会竖起巨大的鳌山灯,草扎的两条巨龙盘绕在冲天的鳌柱之上,大小灯盏遍悬龙身,犹如发光的鳞片,在夜空下熠熠生辉。鳌山中则高悬御榜,金书大字“政和与民同乐万寿彩山”,宣示着将这如此辉煌盛景恩赐给京城百姓的人究竟是谁。
然而,这自诩与民同乐的天下恩主——赵宋王朝的第八位皇帝宋徽宗,上元这天却不会出现在臣民面前。尽管这天才是欢庆的高潮,但他要前往皇家道观上清宫为自己,也为自己所主宰的大宋天下祝祷祈福。直到上元之次日,他才会在进过早膳后,登上宣德门的城楼,端坐在御座上,俯瞰城门下熙熙攘攘企图瞻仰帝王御容的万千臣民。
那是一场君臣合作的恩威并施的盛大表演,“楼上有金凤飞下诸幕次,宣赐不辍。诸幕次中,家妓竞奏新声,与山棚露台上下,乐声鼎沸。西条楼下,开封尹弹压,幕次,罗列罪人满前,时复决遣,以警愚民。楼上时传口敕,特令放罪。”暮色时分,这场表演由一场“华灯宝炬,月色花光,霏雾融融,动烛远近”的华灯盛会迈向尾声,直到三鼓时分,这场华丽而盛大的恩威表演才随着楼外的击鞭的声响宣告结束。宣德门前鳌山上下的数十万盏灯烛,“一时灭矣”。
年复一年,岁岁如此,在这京城中长大的阎德源以及万千汴梁人,对这套君臣同乐的表演仪式已经相当熟悉。但在政和二年正月十六日这天,这一常规套路却被打破了,而打破这一切的,正是从宣德门城楼上升起的杏黄烟云中,倏然出现,飞鸣于碧青暮色之中的一群仙鹤。□李夏恩
奇景
“政和壬辰上元之次夕,忽有祥云拂郁,低映端门,众皆仰而视之。倏有群鹤飞鸣于空中,仍有二鹤对止于鸱尾之端,颇甚闲适。余皆翱翔,如应奏节。往来都民无不稽首瞻望,叹异久之,经时不散,迤逦归飞西北隅散。”
阎德源当然没有见过这段题词,也不会见到配在这段题词右边描绘这一场景的画作——题词和画作都只属于它的创造者宋徽宗本人所有。但如果他和其他汴京百姓一样,站在宣德楼前,应该会看到这一奇异的光景。尽管画中呈现的这一奇景错漏颇多,题词中特别提到的“二鹤对止于鸱尾之端,颇甚闲适”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因为以鹤脚趾的生物构造,无论如何都无法稳稳地抓牢站在滑溜溜的鸱吻顶端的。
更奇怪的是,根据北宋建筑规制,高等级的宫殿城楼的鸱吻,被刻意安装了防止飞鸟在上面站立的铁质构件“拒鹊”。这场鹤唳城楼的奇景发生的九年前,朝廷刚刚颁布了官方建设施工规范书《营造法式》,上面明确写到“凡用鸱尾,若高三尺以上者,于鸱尾上用铁脚子及铁束子安抢铁。其抢铁之上,施五叉拒鹊子”。以宣德门这般国门规制的城门,鸱吻上自然会安装驱逐落脚的拒鹊,然而,在这幅宋徽宗御制的画作中,拒鹊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仿佛是特意为这些倏然出现的仙鹤“颇甚闲适”地站立其上特意安排的一样。
除了这处细节中违反仙鹤生物构造的错误外,鸟类学家陈水华在《形理两全》中指出,画作中还有另外两处错误,“一是丹顶鹤次级和三级飞羽是黑色的,只有初级飞羽是白色,但徽宗却把次级飞羽也画成了白色;还有就是,丹顶鹤飞行时脖子是直的,图中却把鹤的脖子画弯了”,虽然挑出这种毫末错误多少有吹毛求疵之嫌,但将其施于宋徽宗身上却相当恰切,毕竟,宋徽宗本人就是一位吹毛求疵的大师,根据宋人笔记《画继》中的记载,一次他令画院众人描绘孔雀升高站在藤墩上的图画,所有人的画作无论如何“各极其思,华彩灿然”,得到的却只是徽宗一句“未也”的评价。
愕然莫测的画师们在多日后面对皇帝依然不知自己犯了何等错误,直到此时,徽宗才告诉他们:“孔雀升高,必先举左”,而他们画的全是先举右脚。于是画师们纷纷为皇帝的明察秋毫而“骇服”。
连孔雀升高先举哪只脚爪都观察入微的皇帝,居然会在描绘他最喜爱的祥瑞灵禽仙鹤时犯下这样的错误,委实让人疑窦油然而生。但从另一个角度考虑,这些疑问或许都可以得到解释,那便是徽宗皇帝本人或许根本没有见到这一奇景。
当这一仙鹤翱翔在宣德门上的奇景发生时,徽宗皇帝并不在下方延颈仰望的万千百姓中,而是面对百姓,端坐在城楼的御座之上——他和作为这一奇景的仙鹤一样,都是供百姓仰望的对象——从某种意义上说,那飞翔在城楼之上梦幻般的碧青色夜空的丹顶仙鹤,以及掩映它们而升起的杏黄云雾,都是为了烘托这场大戏的核心主角——皇帝本人。
所以,如果仔细欣赏这幅被皇帝题为“瑞鹤”图的画作,就会发现,上面的仙鹤并非写实,而是范式化的描绘,弯着脖子飞行的仙鹤,可以从北朝隋唐以来的壁画中,从唐宋铸刻仙鹤飞翔纹样的金银器皿中,找到同样的范式形象——画家只是巧妙地进行排列组合,让这群在夜空中飞翔的仙鹤看起来充满了徘徊翱翔的动态,如果看得更加仔细,你会发现画面上左右飞翔的仙鹤,刚好组成了一个太极图的样式。
至于那升腾的杏黄色云雾,尽管比起仙鹤,只能算是背景的背景,但它很可能同样并非天造奇景,而是人工制造的产物。事实上,宋徽宗本人就是云雾制造大师,他所精心设计的假山艮岳,就是一座巨大的云雾制造机,根据周密在《癸辛杂识》中的记载,艮岳“其洞中皆筑以雄黄及炉甘石,雄黄则辟蛇蝎,炉甘石则天阴能致云雾,滃鬱如深山穷谷”——不难设想为了衬托(或许也为了遮掩仙鹤的来路),人工故布迷雾,无论是对宋徽宗,还是对一心逢迎他的左右臣僚来说,并非难事。
祥瑞
无论仙鹤还是云雾的来源为何,在徽宗皇帝眼中,它们都是所谓的“祥瑞”,是自己统治四海升平,天命庇佑的明证。而仙鹤,对赵宋皇朝来说,还占有一个特殊地位——尽管这个特殊地位的来源颇令人尴尬——那是一个世纪前,因与辽国签订澶渊之盟而备感城下之辱的真宗皇帝,为了证明赵宋王朝的统治乃是天命所在,与臣下操弄起一场盛大的“天书降世”的大戏。所谓的“天书”首次降临的地点,正是在左承天门南角的鸱吻上。自此之后,各式各样的祥瑞如雪片般飞向汴京,其中最著名的,便是一位名叫丁谓的宠臣所呈报的仙鹤祥瑞:
“每遇醮祭,即奏有仙鹤盘舞于殿虎之上。及记真宗东封事,亦言宿奉高宫之夕,有仙鹤飞于宫上。及升中展事,而仙鹤迎舞前导者,塞望不知其数。又天书每降,必奏有仙鹤前导。”
丁谓奏报的仙鹤祥瑞出现得如此频繁,以至于他在朝野中得了个“鹤相”的诨号,某天,与他同朝为官的寇准在山亭中看到了“有乌鸦数十,飞鸣而过”,于是他笑着对身边的同僚说:“丁谓见之,当目为玄鹤矣。”
“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将以愚下民,则下民不可愚;将以惑后世,则后世必不信”。就像一个世纪前,一位名叫孙奭的谏官对真宗直言进谏的那样,这场荒诞的天书大戏,很快就随着真宗皇帝的死亡而落幕,扈从天书下降的仙鹤,也销声匿迹了很长时间。一个世纪后,却又被他的子孙徽宗皇帝重新捡拾起来。装点在这上元节之次夕的碧青夜色中。
他想达到的目的,就像他在题词后的诗句中所写的那样明确:“徘徊嘹唳当丹阙,故使憧憧庶俗知”——要让聚集在宣德门下的百姓们亲眼看到这一祥瑞,让他们相信自己的统治乃是天命所在,所以上天特意在上元之次夕,在皇帝正端坐在宣德楼上,俯瞰京城万姓时,降下这一仙鹤祥瑞,向大宋天下臣民,也向正在衰落的昔日强邻辽国的君臣,宣示自己才是上天拣选的独一无二的天子。
而对阎德源这样的普通百姓来说,他们或许无法理解这群乍然出现在城楼上空的仙鹤背后如此之深的寓意,他们甚至很可能只是将其看作一场充满惊喜的盛大表演。毕竟,无论是这群来而复去的仙鹤,还是描绘这群仙鹤的画作,都与他们无关。
但对阎德源来说,这群仙鹤却有意无意之间与自己产生了某种联系。就在仙鹤飞来的八天后,徽宗皇帝颁布了一则诏书“释教修设水陆及禳道场,辄将道教神位相参者,僧尼以违制论。主首知而不举,与同罪。著为令”——僧人将道教神位陈列在佛菩萨之间,竟然成了违反皇帝制令的大罪,僧道之间的地位,在这道诏书中高下立判。
阎德源很可能就是在这前后进入道观,成了一名道士。对汴京的城市贫民来说,在徽宗一朝将道士作为一项职业,是个不错的选择。在瑞鹤飞来的五年前,徽宗皇帝就已经表现出对道门的明显偏爱,大观元年二月他颁布了一道御批:“道士序位令在僧上,女冠在尼上”,次年五月,他又将道门女冠的拨放名额,从原先的三十人增加到七十人。让徽宗皇帝对道门的偏袒一发不可收的,则是他在仙鹤祥瑞的一年前所做的一个梦。那时他病了一百余天才稍稍康复,就在病情好转的第二天晚上,他梦到有人召见自己,到达那里时,他发现是一座宫观,左右两旁也出现了两名道士,作为傧相引导他走到了一座道坛上,对他说:“汝以宿命,当兴吾教”。醒来后,“始大修宫观于禁中”。
第二年正月十六出现在宣德门上的仙鹤祥瑞,似乎是再次印证了这个赋予徽宗皇帝振兴道教使命的梦。仙鹤正是道教仙禽,而道士则被称为羽客,因此,在皇权的提拔下,道士的地位也随着这腾空的仙鹤一飞冲天。
阎德源在这一时期入道,是否存有投机的心理,不会有人知晓,唯一知道的是,他确实拜在了当时圣眷优渥的高道张虚白门下。对这位经常出入禁宫掖庭的金门羽客来说,那座将平民百姓阻挡在外的高大的宣德门,自然也无法阻挡他的脚步。
但与那些借皇帝恩宠以博取权势的道士不同,阎德源的师父张虚白却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异人,他经常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枕着皇帝的膝盖躺下,无所避讳地说着醉话。皇帝也对他格外优容,只是说:“张胡,汝醉也。”
直到仙鹤祥瑞的十三年后,大宋王朝再一次迎来了一场“祥瑞”——宋朝的大敌辽国终于覆灭,辽国的末代君主天祚帝被金人俘获。金人遣使来报时,喜出望外的徽宗皇帝在宴请金朝使臣后,特意向张虚白报喜,而张虚白听过之后,只是淡淡地回答道:
“天祚在海上,筑宫室以待陛下久矣。”
徽宗皇帝并未发怒,只是沉了沉才徐徐说道:
“张胡,汝又醉也。”
可这一次,他没醉。
鹤唳
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来归。
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
阎德源想必听说过这个故事,辽东一位名叫丁令威的人,离家学道成仙,千年后,化作一只仙鹤飞回了家乡,站在城门的华表柱上。当祂发现一位家乡的少年正举着弹弓瞄准自己时,祂飞走了,徘徊在空中留下了这句话。
丁令威化鹤的传奇,几乎可以视为徽宗朝仙鹤祥瑞的前身,只是一个站在华表上,而另一个则站在鸱吻上。但丁令威化作的仙鹤留下了仙语流传后世,而宋徽宗的仙鹤,却只是发出了禽鸟本该有的鸣叫。但它们最终都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神仙之所以是神仙,就在于祂们只是在天上高高俯瞰人间,只是偶尔现身点化世人;同样,祥瑞之所以是祥瑞,也是因为它本该如此稀有,只在历史上难得出现的清平盛世才会现身。而并非盛世出现的祥瑞,就像先贤所说的那样,“凡瑞兴非时,则为妖孽”。
《瑞鹤图》的仙鹤,究竟是祥瑞还是妖孽?阎德源的师父张虚白或许是解答这个问题的最佳人选,尽管他从未正面回答,但他在仙鹤祥瑞的十三年后对徽宗皇帝所说的那句预言,却从另一个角度给了这个问题以答案——就在预言的两年后,同样是一个时近上元的凛冬寒日,金军攻陷了东京汴梁,俘获了徽宗和他的儿子钦宗,将其一并押解北上,与两年前俘获的天祚帝殊途同归。
兵荒马乱中,阎德源逃走了,逃往大同,这座昔日大宋仇敌辽国的西京,如今已经是金人的土地。这一年,他刚刚三十岁。逃亡路上,可以想见他有多少次亲身与死亡擦肩而过。
或许真的有所谓天命,更可能是他确实深谙道家卫生之道,直到如何和光同尘。关于这两个词,可以有两种理解。但确定的结果是,他一直活到了那个时代普通人难以企及的九十六岁高寿,这位前朝小道士,显然与新的金人统治者相处融洽,就像当初徽宗皇帝圣宠优渥的道士们一样,他也赢得了西京的“贵戚、公侯、大夫、士庶敬之如神”。他是“西京路传戒坛主清虚大师”,当朝金世宗皇帝称赞他“真在世之仙人耳”。
但当他即将以亲身去验证仙境之有无的临终时刻,他却对身边的弟子留下了这样一段遗言:
“云中故俗,人亡则聚薪而焚之,吾所弗欲也。当以遗骸瘗之于丈室之后,无扰乡人。”
我们无法揣测阎德源留下这样的遗言,个中是否有更深的含义。比起在前朝大宋三十年的少年时光,他在新朝大金生活的岁月乃是前者的两倍。但死后焚化遗体,乃是辽金人习以为常的旧俗,晋冀等地出土的辽金墓葬,多为骨灰葬证明了这一点。而在他少年时代生活的宋朝,焚化遗体却被认为是违背伦常的悖逆之举,为宋朝法令所禁止。
据说在死前的一瞬,全部的人生过往都会在脑海中快速经过,或许,在那一瞬,他曾回到了十八岁那年,那个少年郎站在宣德门前,在推搡的人潮中挤出了一个缝隙,透过这个缝隙,他仰望着城楼上那碧青色澄澈的夜空,在升腾云雾之间,洁白的仙鹤在徘徊翱翔,发出声声鹤唳,震碎嘈杂的人世喧嚷,传到了他的耳畔。就像他临终前身着的鹤氅,上面小小的仙鹤,伴随着他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那宋徽宗画上的仙鹤,终于落在了他的衣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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