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9版 深读

平谷101岁抗战老兵 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

硝烟里的救护兵,血与药的记忆

2025年07月14日

  池杰今年101岁了。在北京平谷的家里,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把订的三份报纸里里外外读一遍,再仔仔细细装订起来。

  这是耳背的他接收外界信息、关心周遭和世界发生了什么的一种方式,也是他渴望见证更多幸福生活的一种方式。

  “战场上,随时随地会有牺牲。”作为一名卫生员,他见多了生死。在和平年代,池杰把一切都埋在心底,复员后,他极少谈起过去的岁月,只一味扎在工作岗位上,为了生活奔波。

  百岁之后,面对后辈,池杰想讲述那些脑海中留存的片段,百姓和战友在他心中留下的光辉“形象”,以让后辈记住,今日幸福,来之不易。 新京报记者 赵敏

  

  池杰珍爱的茶杯。

  

  5月20日,北京市平谷区,池杰坐在阳光下。本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五月是红色的五月”

  60岁的池阳君是家里的小儿子,打有记忆起,父亲就是一名医生,中等个头,身体健壮。

  但在成为医生之前,父亲还是一个当兵的。战场是什么样的,他没有听父亲说过,那离他们太遥远了。

  今年5月中旬的一天,池阳君推着父亲去了水峪村的芍药园,坐在轮椅上的父亲突然高兴起来,唱了几句含混不清的歌,池阳君不知道那些词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池杰再次唱起,“五月是红色的五月……举起手,欢迎你,五月的歌声唱起来。”池阳君这才记起来,五月是父亲参军的月份。

  81年前,1944年5月,20岁的池杰决定投身八路军。

  在这之前,战火已经燃烧大半国土。1939年,15岁的池杰为了讨生活,从平谷来到山西宁武县当伙计。等回到家乡后,那里早已面目全非。日本人在平谷一带的农村挖“防共壕”,人手不够,就征用当地村民,池杰是被征用青年中的一员,他们“磨洋工”,拖着工期,常挨打,也目睹了日军的残暴,“邻村有个领头的被活活烧死。”被时代裹挟着的青年人,加入了保家卫国的行列。

  他先在平三蓟联合县政府和13团教导队学习了三个月,1944年9月后,转到冀东军区14军分区卫生处学习医疗救护。经过5个月的学习,他被分到16团担任卫生员,投入到战场的实践中。

  他负责防疫知识和健康知识的宣传,告诉战士们要讲究卫生,别喝生水,防中暑、防冻伤等。平日,治疗最多的,是战士们行军时脚起泡的问题,要用针挑破水泡,上药,再用纱布裹上。

  最让人头痛的是虱子肆虐。池杰记得,八路军战士没有那么多可换的衣服,借住在老百姓家中,也是互相传染。虱子黑压压的,消耗着本就没有多少营养的身体,也传播着疾病,消灭它们,得用开水,把衣服都煮一遍。

  池杰曾和儿子感慨,如果那时候有现在的输液设备,能少死很多人。他讲起自己的大舅哥,也是一名八路军,在家乡的一场战役中受伤,被抬着走到自己家门口时,他指着前方说,“那就是我的家。”但因为医疗条件太差,他没能得到及时救治,也没法及时补充水分和营养,最终因流血过多死去。

  战场、故土和乡亲

  “学习工作是模仿,九挺机枪要争取。”池杰唱起一首歌。他解释,那个时候,别说是衣服,就连武器也缺,子弹和枪得从敌人那里缴获。“一个连要争取九挺机枪,怎么争取,要把敌军打死,跟敌人抢。”

  以弱胜强,如何做到?池杰说,借用毛主席《论持久战》中提出的“游击战争,灵活机动”,要找敌人的弱点突然袭击。

  虽然条件苦,但在离家乡最近的一场惨烈战斗中,他见过战友们的拼死抵抗。1944年12月,在平谷大、小官庄发生了一场悲壮的突围之战,八路军冀东军分区司令部及晋察冀派来冀东的一批团级以上干部,面对日寇合围,英勇反击。经过一天激战,领导机关和部队主力突围,但有120余人壮烈牺牲,忠骨就地掩埋,大多没有棺木。

  1979年,当时的平谷县人民政府修建官庄烈士陵园,如今,这里成为平谷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敌人曾一次次攻到家门口。一把把大火掠过村子,百姓在仓皇间逃走。锅碗瓢盆被藏在水坑里,粮食也被转移走,埋在地里、山中。等日军的“扫荡”结束了,人们再回来,把石头搬开,拾出粮食,烧火,做饭,继续生活。

  村子里有被埋下的炸弹,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没有注意,地雷响了,炸伤了大腿,池杰赶忙去上药。

  一次次“扫荡”期间,八路军队伍拉着驴,放上驴套,两边搁上文件,到夏各庄找一户住下,这就是临时政权所在地。几个侦察员出去探听消息,如果日本人快来了,就赶紧撤走,到另一个村子找老百姓家住下。战士们与老百姓同吃同住,吃饭后交半斤粮票,三分菜票。

  也正是在艰苦中,他见到了人性光辉和伟大的一面。

  “老百姓护着八路军。”日本人来,把整个村子的村民围在一块儿,让交出八路军。威逼利诱之下,也没有人吐露半个字,人群散开,村民们每人拉一个“亲人”回家。

  “这就是我们老百姓在抗战中的‘形象’。”

  从卫生员到军医

  1945年2月,池杰入党了。战火纷飞的年代,行动是最好的回答。抗战胜利后,池杰投入下一个战场。

  1946年6月,解放战争期间,池杰患上回归热,一种经由虱子和蜱虫传播的传染病。战地医院收不下这么多人,池杰只得回家。1947年6月,池杰重新回到部队,任第14军分区供给处卫生班长。1948年,他到冀东军区卫生部学习医疗救护,之后在部队担任军医。

  解放战争结束后,1951年6月,池杰同样作为军医随中国人民志愿军67军199师入朝参战。

  依旧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夜行军时,池杰不敢睡觉,担心落单。追不上队伍是很可怕的事情,飞机时时在头顶盘旋,一旦锁定目标,便会投下炸弹。着急躲避时,他们钻进灌木丛,出来后,很多人被马蜂蜇得鼻青脸肿;在战地医院,池杰也常常遇到轰炸。

  池杰所在的后勤医院紧挨着上甘岭,伤员众多,医疗人手奇缺,医院院长让他做重伤组组长。他心里没底:“我是搞内科的,搞外科行吗?”院长也觉得为难,沉默了很长时间。

  “我说这样吧,得给我一个护士班,再加上药房和半个担架排。”池杰领下了这个任务。池杰回忆,战事惨烈,上甘岭战役中,他最多的时候一天要参与抢救一二百名伤员。

  1955年1月,32岁的池杰复员回乡,带回来唯一的纪念品是一个搪瓷茶缸,上面写着:“赠给最可爱的人”。

  复员后,池杰被分到平谷当地的卫生院。后来,平谷区在修建金海湖、黄松峪、杨家台等水库时,组建临时指挥部,下设卫生班进行医疗支援,为工人处理外伤等。

  几十年过去,池家已经有了第三代,上了年纪的池杰开始和家人讲自己过去的事。前年,池阳君的儿子买了一个玩具枪,大小和真枪差不多。池杰很感兴趣,总是摸摸看看,池阳君的儿子为了让爷爷高兴,给他也买了一把玩具枪。“老爷子高兴得呀。”池阳君记得,那几天父亲常在屋里扛着枪、走正步,好像又回到年轻时,当军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