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8:书评·诗歌
 
前一天  后一天

数字版首页 > 第C08:书评·诗歌
下一篇

不可忽略的诗歌之旅

2012年01月14日 星期六 新京报
分享:
荷尔德林(1770—1843),德国诗人,古典浪漫派诗歌的先驱。代表作有《自由颂》、《人类颂》、《为祖国而死》、《日落》等。他的作品多带有乌托邦色彩的古典主义的内涵,同时又注重主观感情的抒发,流露出忧郁、孤独的情绪,反映出理想和现实之间的不可调和,具有浪漫主义的特色。

  【译者自序】

  种种迹象表明,从1804年起,荷尔德林的精神仿佛在空中解体的火箭,先是几片防热瓦剥离四散,逐渐有越来越多的部件脱落,直至三年之后彻底崩溃,于是他的精神进入暗夜,直至1843年死亡。后来他的同乡兼大学同学哲学家谢林回忆诗人精神崩溃前夕他们相见的情形时曾说:荷尔德林“这把精微调就的琴已经永久地毁掉了”,这个比喻是既准确又生动的。然而就在1800年前后,诗人曾在创作上达到了他艺术的巅峰,产生了他作为德意志诗歌史上成就和地位最高的竖琴诗人所赖以成名的最重要的作品。

  读者眼前的这部《荷尔德林后期诗歌》,在这个角度上看,实在就是记录了这样一把小提琴在其状态的巅峰所奏出的大师之作以及其后逐渐崩坏、不再能演奏完整乐曲的全过程的唱片:1804年初誊写出最后的一两首完整诗作(《纪念》和《日耳曼尼亚》)之后,诗人在精神进入完全的黑夜之前只留下许多残篇和断章,甚至只言片语。从这些残篇断章乃至只言片语里,我们依稀仍能看出其作者精神的深度、诗艺的精湛,但也感觉到不可探测的晦涩和黑暗。如果不乏批评家或译者能探究其深度、传达其精湛,那么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完全洞察其黑暗、廓清其晦涩。

  作为读者,应该怎样阅读这样一位诗人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写出的作品和称不上作品的草稿、片段乃至只言片语呢?正确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一个字都不忽略地精读和反复地精读。但是这个要求在当代读者那里要得到实现绝非易事。在当代的中国,很多外国诗歌的读者(甚至不少专业是文学和文学翻译的人士),除了中小学等启蒙时代记诵的浅近的中国诗词以外,没有正式接触过作为古代文学主体的雅正诗歌,更没有对这样的雅正诗歌传统有一个全面的把握,他们只熟悉20世纪初以来出现的新诗以及滋养这样的新诗的诗歌翻译。在语言层面上,这种古典诗歌传统缺失下形成的对诗歌语言乃至更广泛意义上的语言的预期实际上把现行语文教育导致的狭隘片面和平面的语言与“语感”当成衡量汉语、特别是诗歌汉语的永恒的和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圭臬;在写作方面,这种现状导致了现行语言的无营养、无增益循环;在阅读方面,导致了这样的语言由于高度程式化而形成的一目十行式的模块阅读习惯。在他们那里,任何文本,如果破坏了这种程式化的模块流畅阅读,就被视为文笔糟糕,这是妨碍大陆汉语背景的读者有效阅读古今中外文学文本的一个问题严重的阅读习惯。

  多年以前在我还读研究院的时候,有一次去旁听某著名美国中古中国文学教授讲杜诗的课,这位教授讲授一篇篇诗作时,轮流让学生用中文朗读,然后用英文讲述大意。当时正好说到杜甫在成都草堂时写的《狂夫》: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

  风含翠筱娟娟靜,雨裛红蕖冉冉香。

  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淒涼。

  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当时轮着诵解这首诗的是个国内本科时古典文学专业、到美留学的中国学生,结果把“欲填沟壑”解作“欲壑难填”了。这样的错误,反而是外国学生所不会犯的,因为他们头脑的词库中没有“欲壑难填”这个成语模块,于是就老老实实地去查“欲填沟壑”。而那位中国学生虽然是中国古典文学专业的,却既不知道“填沟壑”的典故,又从视觉认知上被在当代汉语中强大的成语模块“欲壑难填”——这两个不同的短语有三个字是相同的——所误导,以为在这里完全没有任何语言和知识难点,结果是自己跌进沟壑里了。如果这里的“欲壑难填”这个成语模块本身还属于地道的汉语,只是其在当代汉语中的滥用盖过了其他词语,导致不甚审查的当代读者因想当然而出错,那么,流行于今日汉语和汉语文学作品中的许多、甚至大多数其他词语模块则其本身往往就是以讹传讹、以讹生讹、以讹造讹的结果,它们往往词义模糊、内在地自相矛盾或不通,是为凑双音节而生造的,与汉语的词源和传统完全脱节,在臆想中是欧化的(因而也是时髦而“高级”的)但实际上是洋泾浜或“土泾浜”的。

  同这样的流行诗歌或诗歌翻译语言不同,《荷尔德林后期诗歌》的读者在本书中会看到很多“欲填沟壑”式的语句,但是他们既不应当把它们自动替换为“欲壑难填”,并一目十字甚至一目十行地进行模块阅读,然后以为自己读懂了,更不要以为“欲填沟壑”是写错了或写得很糟糕,以为“欲填沟壑”是译者不会说“欲壑难填”或故意标新立异,非得把一个大家熟悉的成语扭曲,因而责怪译者“语文没有学好”、“没有基本的语言功底”,甚至产生极端情绪化的反应。如果读者有耐心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部译诗集读完,花心思去弄懂话为什么这样说,那么他会发现,他在这样的精读过程中丧失的其实并不是语言的愉悦,而只是语言的痂与膙;他获得的却是语言和审美经验的深化与扩展。

  □刘皓明(本文系《《荷尔德林后期诗歌》》一书白文普及版自序,标题为编者所加,该书近期将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作为读者,应该怎样阅读这样一位诗人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写出的作品和称不上作品的草稿、片段乃至只言片语呢?正确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一个字都不忽略地精读和反复地精读。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