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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随笔】
□书评人 汪丁丁
我要首先引述这本文集的第6篇文章:“小结一下。全人类共用一个可靠的货币是值得追求的理想,但以固定汇率捆绑出一个理想的货币体系,却是在经验上没有被验证、在逻辑上也许永远不可被验证的乌托邦空想”(周其仁,2010年6月5日《固定汇率与浮动汇率之争》)。在这篇文章里,作者态度鲜明地批评了蒙代尔的固定汇率政策建议,并解释了弗里德曼提出浮动汇率政策建议的理由。
收到这本文集之后,我随手翻阅便有了继续阅读的冲动。因为,周其仁以我熟悉的风格,写了这一组他以往并不熟悉的“货币”文章。他的风格是什么?我借用陈云书赠朱镕基条幅的上联来描述:“不唯书、不唯上、只唯实。”在中国经济学界,周其仁是调查研究的高手并以此名世。熟悉中共党史的读者或许知道,抵制共产国际教条主义的中共领袖,不仅毛泽东,而且张国焘和张闻天,都特别重视政策制订者调查研究的能力。即便如此,几十年中国社会改革实践,党内调查研究的高手,仍屈指可数。由于上述观察,以及我熟悉党史,所以我特喜欢听周其仁讲故事。
多年前,我听其仁讲故事时,他这样形容调查研究:你必须先把你的户口转到农民家里,否则,人家怎么可能告诉你家里那些婆媳吵架的事情呢?这让我想到费孝通的类似描写,对那些有志于社会调查的青年人,费老赠言:乡村调查,最困难的是先要取得被调查者的信任。你必须先让他们来一番彻底的调查,你才可能获得调查他们的资格。费老和其仁描写的调查研究工作,我认为是很难的。这不是走马观花,也不是走街串巷,这是要和普通百姓“打成一片”,不是短期,而是持之以恒,融入你的习惯,成为你的日常习惯,如此而来的心态,才可能通过被调查者的检验。
从农村调查转入城市调查,再转入货币问题的调查研究,其仁风格不变。我从旁观察,明白其中深意。社会科学的最高境界,如金岳霖所言,不仅要逻辑上说得通,而且要有一种“真正感”。后者,虽是一种感觉,但比前者更为宝贵。故而,金岳霖还说:假若两者不能兼有,我宁可求其真。纵观以往两百年,经济学从古典到现代,尤其是二十世纪以来,数理倾向日渐强烈以致迷途不返。以数理方法讲述经济学的故事,好处在于“通”,危险在于偏离了“真”,注意,不是逻辑的真(那是金岳霖所说的“通”),而是感觉的真。熟悉数学原理的读者或许懂得,逻辑上,我们可以建构无数自洽的,也就是“通”的体系。但与真实世界密切相关从而能引发我们真正感的体系,寥若晨星。与其没有真正感,不如先找到它,然后于可通的无数陈述系统里,总可以更容易地建构一些符合真正感的通理。
怎样的感觉就是“真正感”呢?要追究这一问题的解,我推测,读者迟早会如胡塞尔的“心理学-现象学”研究那样,陷入“本质还原”的泥沼。与其如此,我反而更愿意返回常识。王小波写过他的姥姥凭借常识就明白“亩产万斤”是不可信的,顺带着也就对《人民日报》的宣传持了怀疑态度。我们社会科学家的调查研究,有这样的真正感,足够。
因为跨学科教育和行为金融学实验教学的探索,近年来,我努力寻找最能引发实验班学生的“真正感”的教材。货币银行学的教材很多,也很新,我这里有的几乎都是西方名家撰写的最新版。不过,我唯独喜欢易纲1999年写的那本《货币银行学》(至2006年已印刷了10次),读来有中国经济的真实感觉。这种感觉,我读这本文集的第二部分《货币是怎样炼成的》时,更为显著。奥地利学派的领袖人物,如米塞斯,始终不承认货币是“中性”的。为什么?因为货币虽然长得一样而且面值也一样,但货币由谁控制,也就是由谁来支配货币可购买的经济资源,却可成就千差万别的后果。如果“四万亿”人民币不是交给政府和依附于政府的国有企业,而是交给民营企业家,那么,今天中国经济会是怎样的情形?虽然,许多中国经济学家仍相信凯恩斯主义。高铁投资,或推而广之,各地政府“面子工程”的各种投资,由官商勾结而来的腐败活动造就的主要经济后果,是账面成本推动的物价上涨,不是以若干个百分点衡量,而是以若干倍虚假成本来衡量。如此迅速增加的账面GDP对应的,是涉案官员和商人的非法(或“灰色”)收入。这些收入再转换为他们的情妇在高档商厦或海外的消费支出,从而我们有了“内需不振”的经济病症。在这样的感受里,货币还是中性的吗?
中国货币问题的核心,不是我们应发多少货币,而是谁最初能够支配这些货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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