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手记
3月初,刚着手做这个题目时,台湾男子丁祖伋“花布抱母”的照片感动了无数网友。
同一时间,我迈入北京一些养老院的大门,开始倾听这个不为人知的世界中老人们的故事。原本印象中颐养天年的景象被眼前的现实取代——佝偻的身影、迟缓的脚步、木然的表情,甚至是走廊里不时传出的老人的喊叫,以及尚未回温的空气中凝结的不好的气味。
衰老的气息是压迫人的,年轻的躯体尚觉不适,无法想象那些身处其中三年、五年,甚至十年的老人们的真实心境。
起初和老人说话的时候,他们甚至会不适应,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漫长的一生,仿佛三言两语就能打发完。
其中有次对话印象很深,一个在养老院住了三年多的奶奶,说她特别不喜欢志愿者。因为每次来演节目、结对子,热热闹闹的一天,“之后很少会再来。”
住养老院时间较长的老人,都不太容易相信人。
但他们相信命。也是刚才提到的奶奶,一直强调自己肯定是上辈子做了孽,“不然不会来这种地方”。
觉得自己上辈子做孽的还有护工们,三月中的一天,海淀某敬老院内的一名护工下了夜班后,仰面躺在自己的矮床上,长吐一口气说道: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
护工姓李,47岁,有个正上大学的女儿。值夜班的这天夜里,有个老人闹了一个晚上,李一夜没睡。在这个当时有116人的养老院中,值夜班的护工只有5人。
下午六点半夜班开始,先是喂饭,之后是给老人洗漱,接着分别在8点、10点、12点、凌晨两点查房。查房需要写一个查房日志,困扰李的不是辛苦,而是她不认字。
李负责照料的老人中有一个老先生,书法和字画贴满了不到20平米的房间,一次李去查房,老先生正在练字,李随口说“写得真好”,但老先生停住笔,昂起头说“你懂什么?”
养老院中那些来自农村、当过兵或者同样不怎么认字的老人和护工的交流更多一些。但也只限于“今天吃得好不好”之类的寒暄。
剩下的时间,两个群体虽不时交叉,但在精神上却似乎永远平行。
这不是一个养老院的表情,而是整个养老行业的群像。跳出情绪去观摩这个行业,我期待前文奶奶口中的“这种地方”,会在之后有所改变。
报道推出后,开始有读者单方面责难养老院。老实说,这是我不愿看到的。整个调查期间,我没有碰到一个“恶人”,不可谓护工不用心,不可谓养老院不尽力。
他们无力承担的,是亲情的抚慰;他们无力解决的,是制度的缺失。养老,从来都不只是养老机构自己的事。
一个在养老院工作两年多的医生跟我说,在衰老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不管之前的人生如何丰富,最终都要迎接生命法则最后的考题。
老人们是无力做完这个题目的。而与之有关的伦理秩序、行业准则、实施规范,需要家人、社会、养老机构和政府部门,更加细致深入地考量这个群体的真实需求——
老人们是不是一定要走入“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应该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这种地方”最应该收纳哪个群体?
如何让在“这种地方”走完最后一程的老人,不那么压抑、苦闷和没有尊严?
□卢美惠(新京报社会新闻部记者,发表北京养老调查系列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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