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手艺

　　【拾荒时光】

　　□古峪（编剧）

　　当露丝坐在缓缓下降的救生艇上与凭栏目送的杰克生离死别，内心经历要不要独自先走的挣扎时，泰坦尼克号正逐层沦陷、一点一点地沉入大海。这是一个发生在一百年前的前现代世界的经典灾难，它的体量和规模虽然宏大，但速度有限（从撞上冰山到彻底沉没共2小时40分），仍允许逃生过程中的露丝重新爬回船体，跑上大厅中的螺旋楼梯，与飞奔而下的杰克紧紧相拥。

　　这在9·11之后的世界中是不可想象的，飞机撞向大楼、后车撞向前车都是在高速中（连手机信号都无法逃逸）毫无回旋余地地展演在当事人眼中，任何浪漫想象在这类灾难事件中都会被看作不道德。

　　从逃生角度讲，露丝回来找杰克，其实反倒要了他的命。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纠结无比的误会，服药假死的朱丽叶本来可以与爱人双宿双飞，但计划走样，她真的骗倒了罗密欧，后者为逝去的爱服毒自杀，结果朱丽叶醒来，目睹此情此景，拔剑刺死自己。善于蒙蔽自己双眼的观众在戴上3D眼镜后更加不会注意到，实际上是真爱害死了这出爱情故事里的主角。

　　为渲染情绪，《泰坦尼克号》还设计了“你跳我也跳”的桥段。当我们在巨大的IMAX 3D银幕上细数一个一个从高高翘起的船尾，翻滚呼号着掉入海中的人体时，难免会想起从燃烧着的世贸双塔中绝望跳入云端的遇难者。这是两个时代的灾难图景。在前者中，落水的杰克有充分时间进行最后的表白：“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变老，生一堆孩子……”而后者是噩梦式的，如同今年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奖提名的《特别响，非常近》，汤姆·汉克斯扮演的父亲因开会被困在双塔之一，他所拥有的全部时间仅够给家里打一个电话。他不可能触碰妻子或儿子，即使在地理位置上他们“非常近”，他的身后是更多急需说出最后一句话的人，他的声音夹杂在“特别响”的混乱恐怖中。

　　与之相反，《2012》启示录一般的毁天灭地全围绕一个“被离婚”的中年男人如何重振雄风展开，在科幻、动作、冒险的多重包装下，它所展现的一系列灾难奇观都失去了真实性，以至于我们在面对如今几乎是一一对应的地震、海啸等事件时，产生了一种“这好2012啊”的不真实感。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甚至在他执导的《从今以后》中，将一场逼真的海啸作为主角之一获得通灵能力的引子。只有拉斯·冯·提尔这种极端导演才能表现出世界末日的深层震撼，在《忧郁症》中，一颗名叫忧郁星的星体即将吞没地球，一直安慰家人不必担心的男主人在观测到忧郁星正以“不可撤销”的速度和轨迹扑向头顶的蓝色苍穹时，一声不吭地饮弹自尽了，留下他的妻子、儿子和小姨子手拉手围坐在一起，等待末日审判。

　　在当代灾难中，一切情感都没有立足之地。在灾难中讲述爱情是一门逝去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