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精神病”者胜诉医院为何喊冤？

　　2004年起，吴春霞因家务和村务等纠纷一直上访，被当地视作重点维稳对象。2008年7月16日，她被周口市沙南公安分局处以拘留10天。7月25日，被周口市政府劳动教养委员会处以劳动教养1年。7月26日，被送入河南省精神病医院。12月5日，被“治疗”132天后获准出院。

　　出院后的吴春霞开始告状，2009年12月10日，吴春霞告河南省精神病院和参与送治的小桥办事处侵权。2012年3月8日，沈丘县法院一审判河南省精神病院赔偿吴春霞11万余元。6月15日，周口市中级法院终审判河南省精神病医院和小桥办事处“共同赔偿”吴春霞14.5336万元，但最终由医院一方“埋单”。

　　河南省精神病医院位于新乡市的城乡接合部，大门口对过，便是密密麻麻的小饭店和小旅社。它们的主顾，是来自周边数百公里的病人家属。甚至，为了节省医疗费，还有轻度的病人会住在小旅社里观察病情。

　　22年前，娄涛从新乡医学院毕业，来到河南省精神病医院精神科做医生。现在，他已升为副主任医师，还兼任医务科的科长。全院发生的医疗纠纷，以及审核强行送治的病人手续，都由他负责。周口“被精神病”者吴春霞，在4年前被送到医院时，就通过了娄涛的审核。

　　一审和终审都败诉后，娄涛尽管不服，却也没别的办法。他将这起败诉，解释为周口市有关部门出于“维稳”思维，让医院做了强行送治的替罪羊，和埋单赔偿的冤大头。在周口市中院的判决书上，明明写着那14万多元的赔偿款由医院和吴春霞所在的小桥办事处支付，但法院却找到医院的银行户头，全额执行了该款。

　　至今，娄涛仍认为医院的收治没有任何问题：有警方和办事处的负责人、有“病人”的亲嫂子，还有一张诊断证明，以及“病人”被劳教一年的处罚决定书。但另一方面，法院的判决似乎也说得过去：医院没有提供警方曾参与送治的物证；那张诊断证明，在法律上仅供参考；最后一条最要紧，医院本来有精神病司法鉴定的资格，但在收治吴春霞前后，都没有进行鉴定。

　　事实上，原告吴春霞也证明警方曾参与强行送治，但她拒绝医院将其列入共同被告的要求。她更拒绝医院要求对她进行精神病司法鉴定的申请。在河南省精神病医院的代理律师王丹看来，警方缺位这次诉讼，吴春霞究竟是否有病又成悬疑，导致基本案情都成了谜团。她觉得这场官司输得“太窝囊了”。

　　去年11月初，我在南方都市报上发表了吴春霞从上访到“被精神病”的经历。当时，她起诉河南省精神病医院和小桥办事处的官司，刚刚开了一次庭。编辑部当时的判断是，这起案件，很可能将是中国涉精神病纠纷，尤其是“上访者被精神病”乱象的大事件。

　　我并没有想到吴春霞会如此顺利，从一审胜诉到二审胜诉，再到法院执行，一切都水到渠成。不知道有没有人将之解释为法治的进步。而在吴春霞看来，她能撤销拘留和劳教处罚，又能打赢精神病院，周口市纪委一位主要领导的重视是重要原因。这位领导在当地有“青天”之誉，2009年5月，他批示吴春霞的控诉后，周口市公安局纪委书记赶忙把吴春霞请到办公室，给了她3万元“困难补助金”，代价则是一纸不再上访的保证书。自此，她的维权开始峰回路转。

　　与“青天搭救民女”的传奇相比，我更愿意看到法治“治”好了吴春霞的“被精神病”。可是，谁都知道，后者比前者在现阶段更难实现。在胜诉后，吴春霞继续上访控告警方造伪证办假案拘留她，又强行送治她的黑幕。我调查过卷宗上涉及的人证，可以确信，警方至少伪造了一份证词。而且，关键的证人证言，后来都被法院认定为“传来证据”，而不予采信。

　　吴春霞不认为自己取得了胜利。毕竟，她还在上访，那132天的“治疗”，也已给她的身心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河南省精神病医院却也在喊冤，“这样维稳不是办法。”娄涛认为，医院被判赔的十几万元，不是抚慰金而是“维稳金”，政府不想掏，就赖给了医院。

　　他对来自网上的责骂感到委屈。在他的描述中，医院收治病人一直非常严格。曾经有地方干部要求给上访人开精神病鉴定书，被他们严词拒绝。还有一次，一个卫生系统的领导要求医院强行收治一个病人，甚至警告说“我现在在行使我的行政管理权力”，最后也被拒绝。

　　作为专业人士，娄涛将目前“被精神病”系列事件视作司法不完善的结果。精神病院一旦卷入对“病人”的维稳，会给自己带来巨大风险。到最后，专业判断和职业道德都不再被信任，医院反而要为维稳埋单。

　　娄涛研究过《精神卫生法》草案，河南省精神病医院的院长，还是该草案专家组的成员。对这部法律的出台，大家既期待，又感到疑虑。因为对最棘手的强行收治问题，各方意见纷纭，难有定论。人们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

　　□孙旭阳（南方都市报记者，持续跟踪报道吴春霞“被精神病”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