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战地摄影师的自我剖析

　　□书评人 王倞

　　1990年，55岁的战地摄影师唐·麦卡林（Don McCullin）过早地完成了自传。其中，几个篇章叙述他的职业经历和家庭生活，其余大部分文字记录下他行走世界，亲身经历过的战争。当时，唐正在遭遇“中年危机”，战场、新闻界和家人先后弃他而去，唐陷入了深切的懊恼，转向文字寻求慰藉。重重矛盾之下，他将自传命名为《不合理的行为》。

　　关于书名，唐在书中做过一次点题：“走过当年我曾无限接近于死亡的战场，在那里我觉得自己是死亡的永恒伴侣。所有的事情看起来是如此的不合理，那些死去的人，那些残废的生命，他们经历的所有这些都毫无意义，就像所有战争一样。”

　　几乎每场战役都重复着同一个宁静的开头。摄影记者必须深入即将或曾经遭受战火摧残的所在，尝试捕捉空气中尚存的硝烟，寻找遗失在废墟里的哀鸿。真实的战争往往比和平世界中的人们想象得更加惨烈。唐在二十年的战地摄影生涯中，目睹过成千上万的生命凋落，自己也曾几度沦为俘虏或严重受伤。

　　在战场上，执着追问比摄影技巧更具效力，就像唐1964年第一次进入塞浦路斯战场。由于没有被军方安排“参观”战场，他独自寻找战争的踪迹，终于在一场希腊裔民兵对土耳其裔居民的大屠杀中，成了现场唯一的记者。自从看到地中海住民“外放的哀悼”，便省悟了自己存在于战场的意义，他庄重地为纪念灾难、痛苦和疯狂按下快门，然后自己也泪流满面。也正是此行中拍摄的照片《内战中的受害者》为唐赢得了世界新闻摄影基金会大奖（即荷赛奖）。

　　1964-1982年是唐战地摄影的活跃期，他以记者的身份几乎走遍世界上全部战区，把各种慑人心魄的残酷带回和平世界。初涉战场时，唐对于摄影的理解如同对战争一样一知半解，但也同样悟性极高，不用多久就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如何混进最危险的地带，更了解如何抓住最震撼的瞬间。唐说他也是后来才知道自己是在用戈雅给战争作画的方式拍照。他的照片除了注重光线、构图、人与环境的关系之外，还专注于展现战争中的人在此刻的痛苦，以及发生在过去或未来的不幸。

　　但是唐承认，拍摄了二十年、用生命换回的照片，难以阻止悲剧的轮回重演。战争发动者依然以拯救的名义摧毁别人的家园，借用看似合理的说辞挑起纷争，煽动失去理智的情绪，把无辜的人拖入战争的漩涡。战地记者能做的只有往返于战争与和平这两个隔绝的世界，告诉一边他们没有被遗弃，告诉另一边我们不可以默然。

　　关于唐所见到的那些不合理的行为，留下悲伤的画面被人们看到、记住，之后又能如何？在他自己的故事中似乎隐藏着答案。

　　唐坦诚地说出他并非完人，挣扎在被遗弃的情结里，也扮演过遗弃者的角色。在事业低落期，他有了婚外情，慢慢与妻子陷入冷漠，最后离开家，不久妻子意外病卒。这些内容和揭露别人不合理的行为毫无关系，他仍把每个细节都写在自传里，为自己给妻子带来的伤害忏悔，而与妻子的阴阳永隔即是对他的惩罚。

　　妻子的去世，令唐想到在战场上见到的每一个死者。他们都是不合理行为的牺牲品，可做出不合理行为的人却很少能勇敢地承认自己应对此负责，甚至极力阻止别人说出真相。也许，不克服掉这个弱点，那些不合理的行为也不会有终结的希望。

　　这，也许才是他想通过自传向世人表达的感悟。